噢!他的采芹,那從小就屬於他的采芹!那小心坎裡,除了他就沒有別人的采芹!她當然該吃醋,當然該生氣,當然該嫉妒呵,誰教他跟別的女孩逗留到十二點!
他爬上了河堤,開始拔腿往家中奔去。怎樣都不該負氣離開,怎樣都不該碰上房門,怎樣都不該把她孤伶伶的丟在小屋裡。他跑著,冷清清的街道上連一輛計程車都沒有,他覺得這段距離比十萬里還遙遠。他奔跑著,急促的奔跑著,越來越跑近家門,他就越來越有種模糊的恐懼;她走了!她可能已經走了!她不會在那小屋裡等他了!她一定走了!
衝上那陽台的時候,他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小屋的門靜悄悄的闔著,窗簾後透著燈光,卻杳無人影。他的心沉進了地底。一下子衝進房門,他蒼白著臉喊:
「采芹!」沒有回音,沒有反應,滿屋子靜得嚇人。他恐懼的四面張望,於是,他立即看到她了。她並沒有走,並沒有離開,並沒有消失……她仍然蜷縮在那籐椅中,和他離開小屋時一模一樣的蜷縮在那兒。仍然穿著那件米色的薄紗衣裳,仍然把頭緊埋在靠墊裡。她一動也不動的蜷縮著,像是睡著了。夜風從敞開的窗子裡吹了進來,把她那薄紗的衣服吹出了波紋,她的長髮披瀉在靠墊上,也在風中飄動,她的臉完全藏在靠墊裡,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那頭黑髮的頭和米色的衣衫。房子裡好冷,冬天還沒到,就已經充滿了寒意了。
「采芹!」他再喊,走近了她。
她仍然不動,仍然毫無反應。忽然間,有個念頭瘋狂的來到他腦中,她死了!他直撲了過去,跪在籐椅的前面,他用雙手一把扶起了她的頭:
「采芹!」他沙啞的喊。
她的頭被動的抬了起來,她睜開眼睛。謝謝天!她沒有死!他長吁出一口氣來,渾身都發著顫。她注視著他,默默無言的注視著他,她滿臉的淚,頭髮也被淚水沾濕了,貼在面頰上,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天哪!她竟然蜷縮在這兒哭了一夜!但是,她沒有走,沒有離開,沒有死掉……他把她的頭緊擁在胸前,把嘴唇貼在她的長髮裡。
「采芹,哦,采芹!」他低喚著,口齒不清的低喚著,眼裡凝滿了淚,喉頭哽塞。「我錯了。」他低低的說:「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再也不對你吼叫,再也不發脾氣了。」
她仍然不說話,眼淚濡濕了他胸前的衣服,燙得他的心疼痛而灼熱。他推開她,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去看她的眼睛,怎麼?世界上竟有如此愁苦的眼神?如此無助的眼神?如此黯然的眼神?他仔細的看她,她立即垂下了睫毛,把那對浸在水霧中的眸子掩藏住了,她輕輕的扭開頭,掙開了他的手,腦袋又無力的落在那深藍色的靠墊中了。她的長髮披了下來,半遮著她的臉龐,她就這樣靠著,把頭轉向裡面,不看他,不動,也不說話。感到她在做一種無言的、愁苦的反抗,他就覺得內心翻攪了起來。她一向柔順,一向有種令人吃驚的「逆來順受」的本能。尤其對於他,她幾乎是用崇拜的心情來尊敬和服從的,她不會反抗他,似乎也不可能反抗他。但是,他現在感覺得到她的反抗了。她那麼默默的,愁苦而無助的躲開他,使他深切的□徨了起來,慌亂了起來。他再試著用手去拂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她瑟縮了一下,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你跟我生氣了?」他輕聲的問:「你不預備理我了?你不和我說話了?」她不回答,又把身子往椅子裡蜷去,她盤在那兒像個小小的蝦子。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心裡模模糊糊的湧上了一陣不滿,我來道歉了,我說過我錯了,難道你還一定要「冷戰」下去?他從她身邊站了起來,默默的走到窗子前面,呆望著窗外的夜色。一時間,屋子裡又是那種死樣的寂靜,她躺在椅子裡默不作聲,他用手扶著窗欄,迎著那惻惻寒風,他覺得心臟在緊縮,這種僵持比爆發的吵架更令人難耐,他驟然回過頭來,大聲說:「采芹,你到底要怎麼樣?」
她驚悸的睜開眼睛,哀傷的瞅著他。這眼光立刻粉碎了他心頭的怒火,他重新撲到椅子邊來,把她從椅子中用力拉起來,他用雙手定定的扶著她,注視著她的眼睛,他有力的,清楚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你必須跟我說話!如果你再堅持不開口,我……我……我立即出去,然後再也不回來了!」他衝出這句話以後,自己也嚇住了,他簡直在威脅她呢!他並不是真想說這句話,但她的沉默使他心慌意亂,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怯意明顯的寫在眼睛裡,她張開嘴,掙扎著,似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好半晌,她終於開口了:「我……我不是生氣,我……我……我想,我一直帶給你恥辱,我喝了酒,又抽煙,你從心底看不起我,我不敢跟你說話,我不配跟你說話!」
他用手拂開她面頰上濕漉漉的頭髮,仔細的去研判她,想弄清楚她這幾句話的真正意義。然後,他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上,歎口氣說:「你是真的生氣了!你在說氣話!采芹,」他深吸口氣,閉上了眼睛。「我們之間是怎麼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如果你真恨了我,你就說出來吧!我們不要冷戰,不要這樣彼此折磨,行嗎?」「我……我一直在想……」她欲言又止。
「想什麼?」他追問。她搖搖頭,疲倦的歎口氣。
「不,我不能說!」「你一定要說!」「我不說!」她拚命搖頭,慢吞吞的從他懷中抬起身子,她坐在椅子上,雙手交握的放在裙褶裡,她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我累了,書培。你回來就好了,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我嚇得要死。現在,你回來就好了,我……」她苦惱的蹙了一下眉,臉上始終帶著那種揮之不去的,深切的悲苦。她不肯抬起眼睛來看他,她用舌頭不住去潤著乾燥的嘴唇:「我想不通很多事情,我實在想不通,我……我累了,我現在不能再想,你讓我休息一下,等我們都冷靜了,我們或者可以好好的談了。」他瞪著她,她言辭含糊而語焉不詳,他點點頭,心裡有些明白,許多時候,人與人間彼此的傷害,不是三言兩語所能挽回的。他回憶著自己把她摔進椅子裡的情形,回憶著自己對她說過的話……他覺得頭腦裡也越來越不清楚了。一夜不眠使他腦筋混沌而精神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