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輕歎一聲,回答說:
「不是。」「那麼,為什麼不來我家玩了?」
她咬咬牙你那個二哥並沒有來道歉呀!她心想,難道愛情裡,必須抹煞自尊和自我嗎?必須處處遷就處處忍讓嗎?如果她真能為致中做到沒有自我,她的「本人」還有什麼價值?而且,她又做得到嗎?不,她明白,她做不到,她太要強,她太好勝,她的自尊太重……而致中,他已經把她所有的好強好勝及自尊心,都踐踏成粉碎了。多日以來,她心中就困擾的、不斷的在思索著這些問題,而在那被踐踏的屈辱裡,找不出自己這段迷糊的愛情中,還有任何的生機。
「致秀,」她歎著氣說:「不要勉強我,讓我冷靜下來,好好的想一想。」「你不用想了,」致秀簡單明快的說:「我瞭解,你只是這口氣嚥不下去,你放心,我一定說服二哥來跟你道歉!」
原來,他還需要「說服」。她掛斷電話,更加意興闌珊,更加心灰意冷。致中仍然沒有來道歉。
初蕾在這些「沉思」的日子中,既然很少去學校,又很少出遊,她就幾乎整天都待在家裡,偶爾,她也會獨自到屋後的小樹林裡去散散步。在家裡的時間長了,她才驚覺到這個家相當冷清。父親每日清早出門,深更半夜才會回家,甚至,當「醫院裡忙的時候」、「有手術的時候」、「有特殊急診的時候」……他就會徹夜不歸。而且,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母親取消了禁令,她在每間臥室裡都裝上了電話分機。
「免得你們父女兩個半夜三更跑樓梯。」
於是,父親半夜出診的機會也多了。
發現父親永遠不在家,初蕾才能略微體會到母親的寂寞。家裡人口少,廚房裡的工作有阿芳做。母親經常都一清早就起身,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然後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間裡,挨去一個長長永晝。初蕾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曾經撞見父母在床上親熱的了,那似乎是一個世紀的事,那時,她還不曾從歡樂的小女孩,變成憂鬱的、成熟的少女。難道,她在轉變,父母也在轉變嗎?
這天上午,她看到母親在客廳的咖啡桌上玩骨牌。她經常看到母親玩骨牌,一個人反反覆覆的洗牌,砌牌,翻牌,再細心的研究那牌中的哲理。母親有一本書,名叫「牙牌靈數」,母親就用這本書和牙牌來算卦。她常想,這是件很無聊的事情,因為,你如果一天到晚在問卦,那書中的每一付封你都該問全了。那麼,有答案也就等於沒有答案了。
「媽!」她走過去,坐在念蘋身邊。「你在問什麼?」她伸長脖子,去看母親手裡的書。
「隨便問問。」念蘋想合起書來。
「你問的是那一卦?」她固執的問,從念蘋手中取過那本書。念蘋看了女兒一眼,默默的,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初蕾一看,那卦是「中平,中下,中平」。再看那文字,上面是首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玩意:
「明明一條坦路,就中坎陷須防,
小心倖免失足,率履不越周行。」
她連念了兩遍,不大懂。再去看這一卦的「解」,又是一段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玩意:
「寶境無塵染,如今煙霧昏,
若得人磨拭,依舊復光呼」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是「斷」:
「蜂腰鶴膝,屈而不舒,
見兔顧犬,切勿守株,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她念完了,心裡若有所動,抬起頭來,她看著念蘋,深思的問:「媽,你的問題是什麼?問爸爸的事業?」
念蘋笑了,把書合攏,把那碼成一長排的牙牌也弄亂了,她站起身來說:「無聊,就隨便問問。」
初蕾看著那骨牌,忽然說:
「這個東西怎麼玩?我也想問一卦。」
「是嗎?」念蘋凝視她,沒有忽略她最近的憔悴和消瘦,更沒忽略她那因失眠而微陷的眼眶,以及那終日迷惘困惑的眼神。她重新坐了下來。「你洗牌,在內心問一個問題,我來幫你看。」
初蕾遵命洗牌、碼牌、翻牌,在母親的指導下做這一切,也在那指導下闔目暗禱蒼天,給她一個答案。然後,她問的卦出來了,竟然是「上上,中平,中下」。看牌面就由高往低跑,她心中不大開心。翻開書,卦下就醒目的印著一行字:
「從前錯,今知覺,捨舊從新方的確。」
她怔了怔,再去看那首詩:
「天生萬物本難齊,好醜隨人自取攜,
諸葛三軍龍虎狗,烏衣門巷有山雞。」
她皺起了眉頭,把書送到母親面前。
「媽,它寫些什麼,我根本看不懂!什麼狗呀,老虎呀,山雞呀,我又不是問打獵!」
「那麼,你問的是什麼?」念蘋柔聲問,用手去撫弄初蕾的頭髮。初蕾的臉驀的漲紅了。她拿著書,又自顧自的去看那兩行「解」:
「疑疑疑,一番笑復一番啼,
蜃樓多變幻,念頭拿定莫癡迷!」
她困惑的把這兩行字反覆念了好幾遍,又去看那旁邊小字印的「斷」:
「決策有狐疑,一番歡笑一番啼,
文禽本是山梁雉,錯被人呼作野雞!」
她把書合攏,丟在桌上,默默的發呆。念蘋悄悄的審視她,不經心似的問:「它還說了些什麼?」「看不大懂。」初蕾從沙發裡站起身來:「它的意思大概是說,我本來是只天鵝,可是有人把我當醜小鴨!」她搖搖頭,笑了。「這玩意兒有點邪門!它是一本心理學,反正問問題的人都有疑難雜症,它就每首詩都含含蓄蓄的給你來一套,使人覺得正巧搔住你的癢處,你就認為它靈極了。」
「那麼,它是不是正巧搔到你的癢處了?」
初蕾的臉又紅了紅,她轉身欲去。
「不告訴你!」念蘋淡淡的笑了笑,慢騰騰的把牙牌收進盒子裡,慢騰騰的收起書,她又慢騰騰的說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