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一顆紅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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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頁

 

  「媽媽,」她柔聲說:「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個好醫生,可是,他並不是上帝。」「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睛,無助的低語:「不!他會治好你,他答應過的,他會,他答應過的!」

  雨婷把頭轉向了一邊,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歎息。

  「可憐的媽媽!」她耳語般的說了句。

  成串的淚珠從慕裳眼裡滾了出來,可憐的媽媽!那孩子心中從沒有自己,每次生病,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憐的媽媽!她那善良的、柔順的心中,只有她那可憐的媽媽!她不可憐自己,她不感懷自傷,在被病魔一連串折磨的歲月裡,她那純潔的心靈中,只有她的母親!她用手背拭去淚痕,再看雨婷,她闔著眼睛,長睫毛細細的垂著,似乎睡著了。她在床邊再默立了片刻,聽著雨婷那並不均勻的呼吸聲,她覺得那孩子幾乎連呼吸都不勝負荷,這感覺更深更尖銳的刺痛了她。俯下頭去,她在雨婷額上,輕輕的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的翻了個身,嘴裡在喃喃囈語:

  「媽,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閉了閉眼睛,牙齒緊咬著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緒,輕輕的站起身來,輕輕的走到窗前,她輕輕的關上窗子,又輕輕的放下窗簾,再輕輕的走到門邊。對雨婷再投去一個依戀的注視,她終於輕輕的走出了房間。

  夏寒山正在客廳中踱來踱去,手裡燃著一支煙,他微鎖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噴著煙霧,似乎被某個難題深深的困擾著。杜慕裳走近了他。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銳利的注視著她,這對眼睛是嚴厲的,是洞燭一切的。「你哭過了。」他說。她用哀愁的眼光看他,想著雨婷的話:媽媽,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個好醫生,但是,他並不是上帝。她眨動眼簾,深深的凝視他,挺了挺背脊,她堅強的昂起下巴,啞聲說:「告訴我實話,她還能活多久?」

  他在身邊的煙灰缸裡熄滅了煙蒂,凝視著她。她並不比念蘋年輕,也不見得比念蘋美麗,他模糊的想著。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動人的眼睛,以及那種把命運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賴,和努力想維持自己堅強的那種神氣……在在都構成一種莫名其妙的,強大的引力,把他給牢牢的吸住了。一個受難的母親,一個孤獨的女人,一個可憐的靈魂,一個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驚肉跳,不祥的預感從頭到腳的包圍住了她。她的聲音簌簌發抖:

  「那麼,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問:「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騙我了?事實上,她是活不久了,是嗎?」她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說:「告訴我實話,我一生,什麼打擊都受過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須告訴我實話!」

  他緊盯著她。「你不信任我?」他終於開了口:「我說過,我會治好她!」

  她目不轉睛的看著他。他說得多堅決,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聲音,也不過是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淚痕,透過淚霧,他那堅定的面龐似乎是個發光體,上帝的臉,也不過是如此了。她幾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謙卑的跪下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過是如此了。「過來!」他命令的說,把她拉到沙發前面。「坐下!」他簡短的說。她被動的坐在沙發裡,被動的望著他。

  他把自己的醫藥箱拿了過來,放在咖啡桌上,他打開醫藥箱,從裡面取出一大疊X光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疊的病歷資料和檢驗報告。他把這些東西攤開在桌面上,回頭望著她,清晰的、穩定的、強而有力的說:

  「讓我明白的告訴你,我已經把雨婷歷年來的病歷都調出來了,檢查報告也調出來了,從台大醫院到中心診所,她一共看過十二家醫院,從六歲病到現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平均起來,剛好一年一家醫院!」

  「哎!」慕裳輕吁了一聲。「我從沒有統計過,這孩子,她從小就和醫院結了不解之緣。」

  「她的病名,從各醫院的診斷看來,是形形色色,統計起來,大致有貧血、消化不良、輕微的心臟衰弱,一度患過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嚴重的營養不良症。」

  「我……我什麼補藥都買給她吃,每天雞湯豬肝湯就沒斷過,我真不知道她怎麼會營養不良。」慕裳無助的說:「以前的周大夫,說她基本體質就有問題,說她無法吸收。無法吸收,是很嚴重的,對嗎?」

  夏寒山定定的看著她。

  「如果不吃,是怎樣都無法吸收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不吃?」慕裳驚愕的抬起眼瞼:「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為我沒有做給她吃嗎?」「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的說。

  「讓我們從頭回憶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龐上。「她第一次發病是六歲那年,病情和現在就差不多,突發性的休克,換言之,是突然暈倒。暈倒那天,你們母女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眼珠轉了轉,然後,就有一層淡淡的紅暈,浮上了她的面頰。「是的,」她低聲說:「那是她父親去世後,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我一起在大使館中當翻譯,追求我追求得很厲害……」她嚥住了,用手托著頭,陷入某種回憶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層朦朦朧朧的霧氣,唇角有一絲細膩的溫柔。不知怎的,這神情竟微微的刺痛了他。他輕咳了一聲,提醒的說:「顯然,這婚事因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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