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是怎樣進來的。他完全沒有聽到開門和走動的聲音。只是,忽然間,他抬起頭來,就發現她已經站在他的桌子前面了。他睜大了眼睛,瞪視著她,不信任似的望著面前這個亭亭玉立的人影,不用介紹,不用說任何一句話,他知道她是誰——陶丹楓。或者,不是陶丹楓,而是執戈者。她站在那兒,背脊挺直,肩膀和腰部的弧線美好而修長。她穿著件黑色的套頭毛衣,黑色燈芯絨的長褲,手腕上搭著件黑色長斗篷。她的脖子瘦長而挺秀,支持著她那無比高貴的頭顱。高貴,是的,他從沒見過這種與生俱來的高貴。她有一頭烏黑的濃髮,蓬鬆的在頭頂挽了個漂亮的髮髻,使她那本來就瘦高的身材,顯得分外的修長。她面頰白皙,鼻子挺直,雙眉入鬢,而目光灼灼。她那薄而小巧的嘴角,正帶著個矜持而若有所思的微笑。她渾身上下,除了脖上掛著一串很長的珍珠項鏈外,沒有別的飾物。儘管如此,她卻仍然有份奪人的氣魄,奪人的華麗,奪人的高貴……使這偌大的辦公廳,都一下子就變得狹窄而傖俗了。
他抽了一口氣,眨眨眼睛,再仔細看她。忽然,他覺得喉中乾澀,乾澀得說不出話來。那美好的面龐,那尖尖的下巴,那眉梢眼底的神韻……依稀彷彿,全是另一個女人的再版!只是,那個女人沒這份高貴,沒這份華麗,沒這份矜持與冷漠。那個女人愛笑愛哭愛叫愛鬧,那個女人熱情如烈火,脆弱如薄冰。不不,這不是那個女人,這是陶丹楓,這是執戈者,這是——黑天使。「你——」她忽然開了口,聲音低柔而略帶磁性。「就預備這樣一直瞪著我,而不請我坐下來嗎?」
他一愣,醒了。從這個迷離恍惚的夢中醒過來,他搖搖頭,振作了一下自己,竭力想擺脫那從早就壓在他肩頭心上的重負。他再眨眨眼睛,再仔細看她,努力的想微笑——他自己都覺得,那微笑勉強而僵硬。
「你必須原諒我,因為你嚇了我一跳。」他說,聲音仍然乾澀,而且,他很懊惱,覺得自己的措辭笨拙得像在背台詞。
「為什麼嚇了你一跳?」她問,微微的挑著眉梢,深黝的眼睛像暗夜的天空,你不知道它有多深,你看不透它包容了多少東西。「我敲過門,大概你沒有聽見,你的秘書方小姐說你正在等我。」他站起身來,正對著她,他們彼此又注視了好一會兒。終於,他有勇氣來面對眼前的「真實」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你,」他說,嘴邊的微笑消失了,他仔細的打量她。「我本來在等丹楓,她從英國來,可是,忽然間,丹楓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一位作家,名叫執戈者。」
她的眼光飄向了桌面,在那攤開的稿件和信箋上逡巡了一會兒,再抬起睫毛來的時候,她眼底有著淡淡的、含蓄的、柔和的笑意。但是,那笑容裡沒有溫暖,卻帶點兒酸澀,幾乎是憂鬱的。她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輕歎。
「是這件事嚇了你一跳?」
「可能是。」她深沉的看他。「你是個大出版家,是不是?許多作者都會把他們的作品寄來,是不是?這不應該是件奇怪的事呀。但是,顯然的——」她的眼光黯淡了下去。「如果我不提醒你執戈者與陶丹楓之間的關係,你不會翻出這篇黑天使來看,它大概會一直塵封在你的壁櫥裡。有多少人把他們的希望,就這樣塵封在你這兒呢?」他迎視著她。那眼光深邃而敏銳,那寬闊的上額帶著股不容侵犯的傲岸,那小巧的唇角,卻有種易於受傷的敏感與纖柔。這纖柔又觸動了他內心底層的傷痛。多麼神奇的酷似!
「我很抱歉。」他出神的看著她,那眉梢,那眼角,那鼻樑,那下巴,那嘴唇……天哪!這是一個再版!他費力的約束自己的神志。「我不會把別人的希望輕易的拋置腦後,我的職員會一再提醒我……」「我注意到了,」她很快的打斷他。「你有個很好的女秘書,又漂亮,又機靈。」像是在答覆她的評語,方明慧推門而入,手上拿著個托盤,裡面有兩杯熱騰騰的茶。她笑臉迎人的望著江淮和陶丹楓,輕快而爽朗的笑著說:
「今天阿秀請假,我權充阿秀。」發現兩個人都站書桌前面,她怔了怔,微笑的望向江淮。「您不請陶小姐到沙發那邊坐嗎?」一句話提醒了江淮,真的,今天怎麼如此失態?是的,自從早上接到丹楓的信後,他就沒有「正常」過。太多的意外,太多的驚奇,太多的迷惑,太多的回憶……已經把他攪昏了。他驚覺的走到沙發旁邊——在他這間私人辦公廳裡,除了大書架、大書桌、大書櫃之外,還有套皮質的沙發,靠窗而放。他對陶丹楓說:「這邊坐吧!」她走了過來,步履輕盈而文雅,那種高貴的氣質,自然而然的流露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她坐了下來,把黑色的披風搭在沙發背上。方明慧放下了茶,對丹楓大方而親切的笑笑,丹楓對她點頭致謝,於是,那活潑的女孩轉身退出了房間。丹楓四面打量,又一聲輕歎:
「我發現,你有一個自己的王國。」
「每個人都有個自己的王國。」他不自禁的回答。「王國的大小,不在於生活的環境,而在胸中的氣度。」
她的眼睛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緊緊的停駐在他臉上。這種專注的注視使他不安,他覺得她在透視他,甚至,她在審判他。這對眼睛是深沉難測而敏銳的。她多少歲了?他在心中盤算、回憶,二十二?或二十三?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成熟。國外長大的孩子總比國內的早熟,何況,二十二、三歲也是完全的大人了。「你在想什麼?」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