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頭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她問。「我要你出來看海,並不是看我!」「你比海好看。」他說。
她瞟了他一眼,伸手拍拍身邊的甲板,柔聲說:
「你坐過來一點!」他受寵若驚。繞過了繩圈、魚網、鉤絆……和一些不知名的物品,他坐到她身邊去。那塊位置很小,他和她擠得緊緊的,他嗅得到她的髮香,和她身體上、衣服上所蒸發出的一種屬於女性的、甜甜的、清清的、如蜜如糖的香味。這香味把船上的魚腥味和汽油味全壓下去了。他竟心猿意馬、神思恍惚起來。「看那天空!看那海洋!」她說,她的聲音裡忽然充滿了某種莊嚴,某種熱情。她的臉發光,眼睛明亮,像個宗教狂面對她所崇拜的神祇。「你看到那天空了嗎?它黑得那樣透徹,黑得看不見底,黑得像塊大大的黑色天幕。可是,星星把它穿了孔,那些星星,它們閃呀閃的,似乎會說話,似乎在打在燈號,似乎要在這黑暗的神秘裡,去找尋一些東西。我常常坐在這兒,面對這些星星,只是問:「你們在找尋什麼?你們在找尋什麼?就像我常問自己:曉霜,你在找尋什麼?」
她的語氣,她的神情,使他驚奇而感動,他伸出手去,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她那細小的胳膊是瘦瘦的,軟軟的,涼涼的。他脫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她不動,她的眼光像著魔似的看著那海水。她的短髮在海風中飛舞,飄拂在額前和面頰上。他順著她的眼光往海面望去,海水遼闊而無邊,幾乎是靜止的。在這樣的暗夜裡,你看不出浪潮也看不出波動。月光均勻的灑在海面上,反熠出無數像十字型的光紋。那海,竟像一大片磨亮了的金屬品,光滑,細緻。但是,那兒有如此柔軟的金屬品,它柔軟得像絲絨,在海風中細細柔柔的,難以覺察的起著皺紋。她回頭看他,髮絲拂過了他的面頰。
「好美,是不是?」她問,把最後的一根雞骨頭丟給雪球,她用化妝紙擦乾淨了手指,擦乾淨了嘴唇,用雙手抱著膝,低語著說:「有時候我想到海水裡去撈星星,有時候我覺得海面的那些閃光,是星星摔碎了,跌進了海洋裡。海洋是兼容並收的,它吞噬一切,不管美的,好的,或是醜的,壞的……它吞噬一切。但是,在表面上,它永遠美麗!噢,江浩,你不覺得海美得好可怕嗎?當它發怒的時候,它擠碎船隻,卷噬生命,撕裂帆桅……而平靜的時候,它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它這樣躺在那兒,溫柔,優雅,帶著誘人的魅力。哦,它是千變萬化的,它是神秘的,它是令人著迷的!江浩!」她把下巴擱在膝頭上,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海洋。「我崇拜它!我崇拜海洋,崇拜它的美,也崇拜它的殘酷。」
他若有所悟的凝視她。
「我懂了。」他說。「懂什麼了?」「你就像個海洋,時而平靜無波,時而怒潮洶湧;時而美麗溫柔,時而又殘酷任性。」
她的眼光閃了閃,像跌進海洋裡的星星。
「我殘酷嗎?」她問。「相當殘酷。」「舉例說明!」「今晚,你說了許多許多事,你自己相信那些事嗎?」他緊盯著她。「那是真的!你不肯面對真實。」
「是我不肯面對真實,還是你不肯面對真實?」
「我的世界裡沒有真實,」她悲哀的說:「我活在一個虛偽的世界裡!」「哈!瞧!」他勝利的說:「你一直在自我矛盾,你一直在逃避什麼。你忽悲忽喜,你變化莫測……」
「我是個神經病!」她接口說。
他伸手去拂弄她耳邊的短髮,用手指滑過她的面頰。
「你是個神經病,」他說:「一個又可愛又美麗的小神經病,一個小瘋子!曉霜,」他深吸了一口氣,衝口而出的說:「老天作證,我快為你這個小瘋子而發瘋了!」
她迅速的轉過頭去望著大海,她的身子難以覺察的顫慄了一下。忽然,她就轉換了話題:「你說,你要告訴我你哥哥的故事。」
「別煞風景,」他熱情的說:「我現在不想談我哥哥,那是個很殘忍的故事!」「你要談,因為我想聽。我對殘忍的故事最有興趣。」她垂著睫毛,望著船舷下的海水,那海水被船捲起一團白色的泡沫。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圈繩索,她把那潮濕的粗繩子拿起來卷弄著。「說吧!」「你一定要聽?」「並不一定,」她聳聳肩。「你哥哥的世界距離我很遙遠。你真不想講,就不要講!或者,你還沒有把這故事編完全,等你編好了再講也一樣。」「你以為我和你一樣,會捏造故事?」他有些惱怒。「我告訴你,我哥哥是個癡情種子,你信不信?」
「不信。」她簡單的說,「世界上從沒有癡情的男人!至於什麼『癡情種子』這類的字眼,是小說裡用的,真實的人生裡,愛情往往是個殘酷的遊戲!」
「你最起碼承認愛情遊戲是殘酷的吧?」
「這個我承認,因為我正在玩這個遊戲,還害死過一個男孩子!」他打了個冷戰。「真有那個男孩子嗎?」他問。
「不說!不說!」她及時的喊:「我要聽你的故事,並不想說我的故事!」他握緊她的手。「等我說完這故事,你肯不肯認真的,真實的,把你的故事說給我聽?」她遲疑了一會兒。「好。」她乾脆的說。「不撒謊?」「不撒謊。」她的允諾使他的心怦然一跳,使他振奮,也使他歡愉了。因為,這簡單的「不撒謊」三個字裡,最起碼已經承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故事是「撒謊」的。她顯然沒有發現自己洩露了的秘密,她正沉浸在她那份強烈的好奇裡。看到江浩面有喜色,她驚奇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