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雁兒在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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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頁

 

  「你那個『殘酷』的故事很『有趣』嗎?」

  「不不!」他慌忙收拾起自己的得色,整理著自己的思想。真要去敘述江淮的故事,卻使他悲哀了,他的臉色沉重,眼光黯淡。「那是個很悲慘的故事。」

  「哦?」她坐正了身子,雙手抱著膝,嚴肅的看著他,一臉的正經和關懷。「說吧!」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坐到她對面去,靠在救生圈上,船身在起伏波動,他忽然覺得頭有些暈,而喉中乾燥。開了一瓶可樂,他一面喝著,一面抬頭看了看遙遠的海面,在那黝黑而廣闊的海面上,疏疏落落的散著別的漁船,漁火把海洋點綴得像個幻境,不知怎的,這漁火,這海洋,這天空,這夜色……都帶著抹愴惻的氣氛,而他,很快就被這氣氛所包圍了。「我和我大哥相差了十歲……」他開始述說:「換言之,當我大哥讀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才讀小學三年級。所以,有關我哥哥這個故事,我並沒有親眼目睹,更沒有參與。我所知道的,都是我兩個姐姐和我父母們談起的時候,我聽到的一些零碎的資料。儘管零碎,也可以讓你知道,世界上有怎樣無情的女人,和怎樣癡情的男人!」

  她以乎震動了一下,用手拂了拂自己被海風吹得零亂的頭髮,她低語著說:「唔,開場白不壞,言歸正傳吧!」

  「故事開始在我大哥讀大學四年級的時候。那時,我們全家都住在台南,只有大哥一個人在台北讀大學。最初,是他寫信告訴我父母,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一個在某大學讀中文系的女孩子。他信裡充滿了那女孩的名字,他說他愛那女孩如瘋如狂。我父母認為這是正常現象,也認為大哥還小,愛情並不穩定,所以,大家常把這樁愛情當笑話來談,抱著『走著瞧』的態度,誰對它都沒有很在意。父母對哥哥唯一的要求只是,要先立業再談婚姻,因為我們家庭環境很苦,哥哥讀大學的學費,都是靠自己半工半讀賺來的。」

  曉霜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揚著睫毛,定定的望著他,仔細的傾聽著。「大哥那時一定很忙,他要工作,要讀書,還要戀愛。他寫回家的信越來越少,全家也都不在意。後來,大哥畢業了,受完軍訓,他又到台北來工作。他弄了一個小型的出版社,面對無數大出版公司,據說他工作得非常非常辛苦,苦得沒有人能想像。他拉稿,他校對,他到工廠去排字,他發行;從印刷廠的小工到送貨員,從編輯到校對,全是他一個人在做。你別看他現在擁有辦公大樓,洋房汽車,數以百計的員工,當初,他確實是赤手空拳,打下這個天下的。」

  她閃動了一下睫毛,說:

  「不要丟掉主題,那個女孩子呢?」

  「你聽我說呀。」他喝了一口可樂,把瓶子遞給她,她就著瓶口,也喝了一大口。然後把瓶子放在腳邊。「你沒受過苦,沒有經過窮困,你不能瞭解窮人家的日子。咱們家是很窮的,好不容易巴望著大哥做了事,全家都期望大哥能匯點錢來養家。那時,大姐二姐和我,三個人都還在讀書,父親賺的錢,實在不夠用。可是,大哥沒有寄錢回家,他來信說,他雖然工作得像條牛,仍然入不敷出……」

  「情有可原!」她插了句嘴。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們也認為這是情有可原的,創業本就是件艱苦的工作。直到大姐高中畢業,到了台北,才拆穿了整個的謎底。」她蠕動了一下身子,眼光灼灼然,光亮如星。

  「我前面說過,哥哥說他愛上了一個女孩子,大學生,中文系。是的,哥哥確實愛上了一個女孩,但是,既非大學生,更去他的中文系!他愛上一個蒙大的……」

  「蒙大?」她不懂的皺起眉。

  「蒙的卡羅大舞廳!這是術語,你不懂嗎?星大就是星加坡大舞廳!國大就是國際大舞廳!黎大就是夜巴黎大舞廳!總之,哥哥是在戀愛,發瘋一樣的戀愛,發狂一樣的戀愛,發癡一樣的戀愛,對像卻是個舞女!不,別說話!你以為我輕視舞女嗎?我並不輕視舞女,舞女是國家允許的職業,是正常的職業!舞女潔身自愛的,也大有人在。但是,聽說,我哥哥愛上的這個舞女,卻是個人盡可夫的拜金主義者,是個不折不扣的蕩婦!」曉霜的腳動了一下,碰翻了放在甲板上的汽水瓶,「□啷」一聲,瓶子碎了,可樂流了一地。小雪球慌忙跳起來,莫名其妙的抖動著它被濡濕了的毛。曉霜俯下身子,把汽水瓶的碎片小心的拾起來,丟進大海中。江浩也彎著腰幫忙,這一場混亂打斷了那個故事。好一刻,曉霜才坐回她的原位,抬頭望著他,她的眼珠黝黑。月光下,她的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你用『聽說』兩個字,」她說:「證明你對這故事的可靠性並不肯定,所有聽說的故事都是假的,都經過了加油加醬,甚至造謠生事。」「我大姐不會造謠,她是個最老實的女人。何況,我二姐後來也到了台北,證實了這件事。這在我家,是個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只有我爸最冷靜,他說大哥總有清醒的一天,對付這種事,只能見怪不怪,聽其自然。」

  「好吧,」曉霜摔了摔頭,把額前的短髮摔到腦後去。「你繼續說吧!他愛上了一個——蕩婦,然後呢?」

  「你看過毛姆的『人性枷鎖』嗎?」他忽然問。

  「我知道那個故事。」「同樣一個故事,在我哥哥身上重演。據說,我哥哥白天發狂一樣的工作,工作得幾乎病倒,晚上,他就坐在那舞廳裡,呆呆的看著那舞女轉檯子,跳舞,和別的男人勾肩搭背,甚至——跟別的男人出去消夜。我哥哥每晚每晚坐在那兒,像個傻瓜,像個瘋子,像個癡人……從舞廳開門一直坐到舞廳打烊。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終於嬴得了「火坑孝子」的雅號。所有的舞女都把他當笑話看,當笑話談,當故事講。我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怎麼捱過那些難堪的日子!但是,他忍受著,他什麼都忍受著,把他辛辛苦苦賺的每一分錢,孝敬給這個舞女。」她深吸了口氣,眼睛更深更黑更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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