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為了那個老問題,我又和江淮嘔上了。整晚,我想盡了方法折磨他。我和胖子跳貼面舞,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最後,我和阿金出去吃消夜了。阿金買了我整晚的鐘點。
回到公寓,已是黎明,誰知,江淮卻坐在我房裡等我,他什麼話都不說,只是蒼白著臉,用那對憔悴的眸子瞅著我,他一動也不動的瞅著我,瞅得我心都碎了。於是,我對他跪下來,哭著喊:『你饒了我吧!世界上的女人那麼多,比我好的有成千成萬,你何苦認定了我?你難道不知道我已非昔日的我,殘花敗柳,對你還有什麼意義?』他把我的頭抱在他懷裡,還是什麼話都不說,然後,他也跪下來,他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他使我那麼昏亂,那麼茫無所措,那麼心酸,我主動給了他幾千幾千幾萬個吻。然後,他說:『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我望著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飛散的灰塵,簡直聚不攏來。我喊著說:『老天可憐我,請為你再塑造一個全新的我吧!一個乾淨的、純潔的、纖塵不染的我吧!讓那個我服侍你終身,讓那個我做你的女奴!如果世界上有第二個我!江淮、江淮,』我忽然興奮了,我大喊大叫著說:『說不定世界上有第二個我!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氣,比我纖小,比我逗人憐愛……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願意去英國嗎?』他粗魯的推開我,踏著黎明的朝露,他孤獨的走了,我在窗口看著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長又寂寞,我在窗口跪下了,從沒有一個時候我這麼虔誠,我雙手合十,仰望天空,誠心誠意的褥告:『上帝,憐他一片癡情,給他第二個我!這樣,我將死亦瞑目!』」
這頁記載到此為止。不知怎的,丹楓忽然覺得那中午的陽光,都帶著森森的涼意了。她燒了幾千幾萬張紙,怎會單單留下這一張?她覺得背脊發涼,舌尖發冷,喉中發緊,心中發痛……她握著紙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顫起來。她已經決定燒燬她所有的日記,為什麼又單單看了這一張?她的頭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著碧槐的墓碑,那簡簡單單的墓碑,那乾乾淨淨的墓碑。她就這樣瞪視著那墓碑,發癡般的瞪視著那墓碑。依稀彷彿,她好像聽到一個幽幽然的歌聲,綿邈的,遙遠的,蕩氣迴腸般的唱著:
「燈盡歌慵,斜月朦朧,
夜正寒,斗帳香濃,
夢迴小樓,細語從容,
慶相逢,莫分散,願情鍾!」
她全身一震,這歌聲那麼熟悉!她曾經在那兒聽過!是的,有一夜,她夢到碧槐,碧槐就唱著這支歌。現在,又是碧槐在唱嗎?不不,她望著墓碑,深深體會到,這歌來自她自己,是她的內心深處,在無聲的唱著,在下意識的重複著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起那最後兩句歌詞。原歌詞是:「夢迴小樓,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鍾!」而現在,自己竟將它改成了:「夢迴小樓,細語從容。慶相逢,莫分散,願情鍾!」這是什麼意思?這是什麼心理?她茫然的,心驚肉跳的分析著自己。於是,她聽到內心有個小聲音在喊:「不回英國!不回英國!不回英國!」接著,有個大聲音在喊:「我不要離開他!我不要離開他!我不要離開他!」接著,這些小聲音和大聲音全匯成一股巨浪,在那兒排山倒海般對她壓過來,這些巨浪是單純的兩個字:
「江淮!江淮!江淮!」
她跳起身子,才發現手裡還握著那張紙,而墳前那堆燃燒過的紙張都已化成了灰燼。略一沉思,她打著了火,把這最後一張也燒了。然後,她彎腰拿起那些蒲公英,開始慢騰騰的,把整個墳墓,都用那黃色的花朵鋪滿,終於,她灑完了最後一朵花,在那墓前,她再佇立片刻,心中模糊的想著機票、英國、和江淮。江淮!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臟,抽痛了她的意志。她不自禁的,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臨行前的話:
「……現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說出這個故事!恨她欺騙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詞玩手段!恨她捉弄我弟弟!恨她自以為聰明!不,老四,我不愛她,我恨她!」
她不寒而凜,皮膚上都起了一陣悚慄。她淒楚的、苦惱的低下頭去,自語著說:「不,姐姐,我弄糟了一切!不是我不肯留下來,是他不再要我!我幾乎得到他,但是,我又失去他了。」
摔摔頭,她不能再停留了。時間已晚,她要趕到機場去辦手續。她對那墳墓再無限依依的投了一瞥,就毅然的回轉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然後,她在「心韻」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客三明治,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東西,才發現自己虛弱得隨時都可以暈倒。坐在心韻那熟悉的角落裡,她忽發奇想,她想起,有一次江淮曾經在這兒找到她。歷史可不可能重演?於是,她依稀彷彿,覺得每個走進來的男客都是江淮,但,定睛一看,又都不是江淮!失望絞痛了她的五臟六腑,而上飛機的時間卻越來越近了。她總不能坐在這兒,等待一個莫名其妙的奇跡吧!等待?忽然,她腦中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她為什麼要等待?她需要的,只是壓制下她的驕傲,她的自尊,她的矜持……她只要撥一個電話,主動的撥一個電話,在電話中,她只需要說七個字:
「請你把我留下來!」
如果……如果……如果他竟然不留她呢?如果他根本拒絕她了呢?如果他完全恨她討厭她了呢?她是否要去自討沒趣?但是……但是……但是,總值得一試啊!這思想開始火焰似的把她燃燒起來了,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驕傲,自尊,虛榮,矜持……全都冰消瓦解了。她身不由己的走到電話機邊,撥號的時候,她的手指顫抖,握著聽筒,聽著對方的鈴響,她竟全身冒著冷汗。江淮,江淮,江淮!只要你慈悲一點,只要你不再生氣,只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