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震動了一下,搖了搖頭。
「沒有。」「沒有?」她揚了揚睫毛,在杯子裡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說:「我忘了問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麼酒?還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給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長了聲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轉身要往廚房走。「好,我去燒開水,我想,我的『中國化』還不夠徹底,不過,我可以慢慢學習。」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煩了!」他急急的說:「我偶爾也喝杯酒,而且,並不反對喝酒。」「真的嗎?」她有點遲疑。
「真的。」他肯定的說:「再說,今天也應該喝酒,中國人有個習慣,碰到有喜慶的日子,就該喝酒慶祝。」
「外國也一樣。」她說,坐了下來,注滿了他的杯子。「不過,今天是什麼節日呢?」
「見到你,就是最好的節日。」他一本正經的說,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聲的、清晰的、感動的、誠摯的再加了句:「歡迎你歸來,丹楓!」
她眼裡迅速的蒙上了一層淚影,把酒杯送到唇邊,她淺淺的啜了一口,身子軟軟的靠進了沙發深處,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纖柔。她半垂著睫毛,半掩著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層淡淡的紅暈,染上了她的面頰,她的嘴唇翕動著,像兩瓣初綻開的花瓣,她的聲音裡帶著克制不住的激動:「我三個月前就該去見你!我居然浪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我真不能原諒!」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雙腿蜷縮在沙發上,頭往後仰,靠在沙發背上面,那黑色的長髮鋪在那兒,像一層黑色的絲絨。她的睫毛完全蓋下來了,接著,那睫毛就被水霧所濕透,再接著,有兩顆大大的淚珠,就從那密密的睫毛中滾落了下來,沿著面頰,不受阻礙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輕聲的、歎息的、軟軟的說了句:「我不想再飛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請你照顧我!」
他猝然驚跳,心臟緊緊的收縮起來,他怔怔的凝視她,在這一剎那間,就心為之摧,神為之奪了。
第三章
下了課,江浩抱著他那厚厚的一大疊英國文學和莎士比亞,走出校門,向自己所租的「宿舍」走去。這座「文理英專」坐落在淡水的市郊,依山面海,環境清幽,倒是一個極好的唸書的所在。可惜距離台北太遠,學校的宿舍又有限,所以,很多學生都在淡水鎮上賃屋而居,也有許多專做學生生意的房東,把房子分隔成一間間小鴿籠,租給學生們,成為另一種「學生宿舍」。江浩也有這樣一間「宿舍」,只是,他這間屬於高級住宅區,房租比較貴,在市鎮的外緣,是一排紅磚房中的一間。當初,這排紅磚房是興建了想當旅館用的,蓋了一半,屋主沒錢再蓋下去,淡水畢竟也不能算是遊樂區,於是,這些房子也就只有租給學生們了。江浩住的那間,可以遠眺海港的漁火,也可以近觀高爾夫球場的青翠。可是,像所有二十來歲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間一樣,他這屋裡永遠雜亂、擁擠、骯髒……到處散落著書籍和唱片,每次自己進門,都常有無處落腳的困難。他對這種困難完全安之若素,他認為,只要活得自由舒適,髒亂一點也無關緊要——他稱這間小屋為「蝸居」。
這天下午,他就抱著書本往「蝸居」走去。剛開學不久,春天的陽光帶著暖洋洋的醉意,溫溫軟軟的包圍著他。空氣裡有松香和泥土的氣息,從那忠烈祠吹過來的風裡,帶著他所熟悉的煙火味,正像那廟宇的鐘聲,總給他那年輕的、愛動的、熱烈的胸懷裡,帶來一抹寧靜與安詳。
這個下午,他很知足。
這個下午,他很快樂。
這個下午,他認為陽光與和風都是他的朋友,無緣無故的,他就想笑,想唱歌,想吹口哨,想——找個小妞泡泡。
抱著書本,他走向那通忠烈祠的泥土路,這兒有松林,有石墩,有廟宇,有鍾磐。他吹著口哨,心無城府,無掛無礙。忽然間,他看到一隻純白的小北京狗,脖子上掛著一串鈴鐺,叮鈴鈴的響著,滾雪球似的滾到他腳邊來了。他站住了,好奇的看著這小東西,記起最近一些日子來,常看到這隻小狗。鄰居說,這是新搬來的一家人家養的。他蹲下身子去捉那小狗,那小東西居然絲毫都不畏生,它抬起它那對烏溜溜的眼珠,淘氣的、友善的,而又靈活的對他轉動著。他笑了起來,彎腰把它抱進懷裡,嘴裡不自禁的嘰哩咕嚕的對它說著話:
「嗨,小傢伙,你從什麼地方來的?嗨,小傢伙,你的鼻子怎麼塌塌的?嗨,小傢伙,你是不是迷了路!哈!」他忽然笑起來,因為那小東西開始伸出舌頭去舔他的臉。「別這樣,別舔我,我怕癢,哈哈,求饒,求饒!哈哈,我不跟你玩舔人……」「喂喂!雪球!喂喂,小雪球!你在哪兒?」
猛的,樹林裡傳出一串銀鈴似的、清脆的呼喚聲。那小狗立即豎起耳朵,喉中嗚嗚亂鳴,四隻腳又蹦又踹,要往地下溜去。江浩還來不及把它放到地上,驀然間,從樹林裡直竄出一個女孩子,在江浩眼睛都沒看清楚以前,那女孩像風般對他捲過來,劈手就奪過他手中的小狗。接著,一連連珠炮似的搶白,就對著他「炸」開了:
「你為什麼要抱走我的雪球?它是有主人的,你不知道嗎?你抱它去幹什麼?想偷了去賣,對不對?我上次的那只煤球就被人偷走了,八成就是你偷的!還是大學生呢,根本不學好,專偷人的東西……」「喂喂,」他被罵得莫名其妙,怒火就直往腦子裡沖,他大聲的打斷了她。「你怎麼這樣不講理?誰偷了你的狗?我不過看它好玩,抱起來玩玩而已!誰認得你的煤球炭球笨球混球?」那女孩站住了,睜大眼睛對他望著,臉上有股未諳世故的天真。「我只有煤球雪球,沒有養過笨球混珠。」她一本正經的說。「也沒有炭球。」看她說得認真,他的怒氣飛走了,想笑。到這時候,他才定睛來打量眼前這個女孩:短短的頭髮,額前有一排劉海,把眉毛都遮住了,劉海下,是一對骨溜滾圓的眼睛,烏黑的眼珠又圓又大,倒有些像那只「雪球」。紅撲撲的面頰,紅灩灩的嘴唇,小巧而微挺的鼻樑……好漂亮的一張臉,好年輕的一張臉!他再看她的打扮,一件寬腰身的、鮮紅的套頭毛衣,翻著兔毛領子,一條牛仔褲,捲起了褲管,一直捲到膝蓋以上,腳上,是一雙紅色的長統馬靴。脖子上和胸前,掛著一大堆小飾物,有辣椒、雞心、鑰匙,還有一把刀片!好時髦!好帥!好野!好漂亮!他——深吸了口氣,就不知不覺的微笑了起來。「你叫什麼名字?」他單刀直入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