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見到了這個年輕人,又和他談了話,朱培德有些瞭解他何以會征服丹荔的原因了,但是,他也使這對父母驚愕而困擾了。「你想在日內瓦找工作嗎?」朱培德說:「難道丹荔沒有告訴你,在這兒找工作是很難的,別看瑞士是個永久中立國,他們仍然排斥東方人。」志翔對丹荔看了一眼,丹荔縮到她母親背後去了。
「丹荔說找工作很容易!」
看樣子,丹荔是把他騙到瑞士來的,朱培德有了譜了,他點點頭,慢吞吞的說:「不忙,讓丹荔先帶你觀光一下日內瓦,工作可以慢慢找,我想,我那銀行裡可能有辦法,你會會計嗎?」
「不會。」「打字呢?」「也不會。」「爸!」丹荔插進來說:「他除了畫畫和雕刻,什麼都不會,你給他找一個畫畫或雕刻的工作。」
「別麻煩了,朱伯伯!」志翔很快的說:「我學的和您所需要的人完全是兩回事,我不希望你們因為丹荔的原因,給我安排一個拿薪水而沒工作的閒差事。我想,我自己會解決這問題。我今天來,不是來找工作的。是特地來拜訪伯父伯母。所以,關於工作的問題,我們還是不談吧!我看到湖邊有許多路邊咖啡館,了不起,我可以去端盤子!」
「你還可以去砸盤子。」丹荔忍不住,輕聲輕語的說了句。
志翔瞪了丹荔一眼,微笑的說:
「在伯父伯母面前,你怎麼也不給人留點面子!」
朱培德含笑的看著志翔。
「這就是學藝術的悲哀,」他說:「你知道我學什麼的?我以前在劍橋學英國文學,拿到碩士學位,結果我從了商,改了行,在銀行界佔上一席之地。藝術、文學、音樂都一樣,是最好聽的名稱,也是最不適用的。我說得坦率,志翔,你可別介意。」「我不介意。我學藝術,不是為了出路,不是為了生活,而是為了狂熱!我瘋狂的熱愛藝術,它像是我血液的一部份!」
「但是,生活是現實的,有一天,這現實問題會壓到你的肩上來。例如,畢業以後,你預備做什麼?」
「可能再專門進修雕塑。」
「好,修完以後呢?」「就畫畫、雕塑。回台灣,把我所學的,去教給另一代年輕人。」朱培德怔了。這答案是他在一千個答案裡,也不會去選中的。他怔怔的看著志翔,呆在那裡。朱太太卻有點心慌意亂,憑一個母親的直覺,她知道丹荔對這男孩子已經認了真。而這男孩子,卻要跑到一個遙遠的角落裡去。
「志翔,」她說:「你很愛台灣嗎?」
「那兒是我的家。」志翔坦白的說。「家是什麼?家就是你無論離開多久,仍然想回去的地方。而且,或者我自幼受的教育不同,我總覺得,我不能數典忘祖!」
朱培德震動了一下。「你話裡有什麼特殊含意嗎?」他深思的問。
「朱伯伯,您別多心,我知道你已入了瑞士籍,我想,人各有志,您有您的看法,我不容易瞭解。或者,您覺得,除了瑞士,這世界上沒有一片安樂土,事實上,在我看來,瑞士也不見得是安樂土!我是從台灣來的,說真的,在我出來以前,我對台灣也有些不滿,現在呢?我只能告訴您,我想它,愛它,不止愛它的優點,也愛它的缺點!因為,只有在那兒,我覺得是我自己的家鄉!」
朱培德凝視著他,真的出起神來了。
這次的見面,不能說是很順利,但是,也沒有什麼不順利。對志翔來說,他並沒有安心去討好朱培德夫婦,他表現的,是十足的他自己。對朱培德來說呢?事後,丹荔這樣告訴了志翔:「小翔子,你的一篇話,害我爸爸和媽媽吵了一整夜!辯論了一整夜!」「怎麼呢?」「爸爸說你很狂,很傲,但是,說的話並不是沒道理。媽媽說你只會唱高調,還沒有成熟。爸爸主張讓我和你自由發展,媽媽主張把我送到澳洲去,以免和你再交往。爸爸說女兒要戀愛,送到非洲也沒用,媽媽說,女兒和這窮小子戀愛,總有一天會飛得遠遠的。她不認為非洲和台灣有什麼不同。爸爸說媽媽眼光狹窄,說不定這小伙子大有前途,媽媽說爸爸腦筋糊塗,要斷送女兒終身幸福!爸爸說……」她喘了口氣:「哎喲,反正爸爸這麼說,媽媽就那麼說,媽媽那麼說,爸爸就這麼說……」志翔忍不住笑了起來。
「結論呢?」他問。「結論呀,」丹荔指著他的鼻子尖:「你如果不是好人,就是壞人,你如果不是有前途,就是沒前途!你如果和我不是有結果,就是沒結果……」
「這不是廢話嗎?」「本來嘛!這種辯論永不會有結論的!又不是法官審案子!」她攀著他的手臂:「我們去湖邊飽看天鵝,好嗎?我們去遊湖去,好嗎?你瞧,我為你準備了什麼?」她取出一大疊畫紙和一盒炭筆。志翔的眼睛發亮了。「啊哈!」他叫:「小荔子!你實在是個天才!」
「瑞士是世界花園,你既然來了,怎麼可以不畫?」丹荔挑著眉毛說。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裡,畫湖,畫花,畫天鵝,畫古堡,畫山,畫遊船,畫花鐘,畫溪流,畫木橋,畫紀念塔……時間就在畫裡流逝,一日又一日。
當志翔驚覺到暑假之將逝,而自己的「工作」仍無蹤影時,丹荔用那麼可可愛愛的聲音對他說:「反正,暑假已經快完了,你找到工作也做不了幾天!咱們還不如上山去!」「上山?」「附近你都玩遍了,我們上山去,可以滑雪,可以坐纜車,可以從一個山頭吊上另一個山頭,包你會喜歡得發瘋!在山頂上,你看下來,才知道瑞士真正的美。」
他被說動了,於是,他又上了山。
在山上的小旅館裡,他們一住多日,那山的雄偉,那積雪,那一片皚皚的白,志翔眩惑了,沉迷了。何況,身邊有個嬌艷欲滴、軟語溫存的丹荔!她教他滑雪,當他摔了一鼻子雪時,她笑開了天,笑開了地,笑開了那皓皓白雪的山!在那些樂不思蜀的日子裡,他偶爾會想到志遠,想到在歌劇院裡扛佈景的志遠,想到在營造廠裡挑水泥的志遠……可是,只要他眉頭稍稍一皺,丹荔就會迅速的把嘴唇印在他的眉心上。他又忘了志遠,忘了羅馬,或者,是強迫自己去「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