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的時光和戀愛的日子,是那麼容易飛逝的,迅速的,日內瓦公園中的梧桐樹,葉子已經完全黃了,梧桐子落了一地。志翔和丹荔下了山,歡樂仍然充溢在志翔的胸懷裡。
然後,這天晚上,他走出旅館,正要去赴丹荔的約會,他答會和丹荔去一家餐廳吃瑞士火鍋。可是,才跨出那旅館的大門,他就一眼看見了一個人,滿面風霜的斜靠在旅館門口的柱子上,穿著一件灰色的風衣,天上飄著些兒細雨,他就站在雨地裡,頭髮上綴著雨珠,肩上的衣服已被雨濕透。他靜靜的站在那兒,靜靜的望著志翔。
這是志遠!憔悴,消瘦,蒼白,而疲倦的志遠!
志翔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慚愧,懊悔,痛楚一起湧上心頭,他站著,呆望著志遠。好一會兒,兄弟兩個就對視著,然後,志遠走近了他,輕輕的把手放在他手腕上。
「志翔,已經開學三天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如果沒有『大使館」幫忙,我真不知道如何找你!」他溫和的望著弟弟。那麼溫和,那麼平靜。「走吧!你該跟我回家了!是不是?」
志翔咬緊了牙,一霎時間,感到慚愧得無地自容。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就跟著志遠走了。
在去羅馬的火車上,他寫了一個簡短的明信片給丹荔,裡面只有寥寥數語:
「丹荔:
我走了!
在哥哥和你之間,我終於選擇了哥哥!因為,他代表了真理和至情至性,我何幸而有哥哥,你又何不幸遇到了我!
別再到羅馬來找我,我們畢竟屬於遙遠的兩個世界!去澳洲吧!去非洲吧!
祝福你!小荔子!
志翔」
第十七章
於是,志翔又恢復了上課,又在素描、油畫、水彩,和雕塑中度著日子,他把生活盡量弄得忙碌,他選修了許許多多的學分,本來要用兩年才修得完的學分,他集中在一年內全選了。只有忙,可以使他忘記丹荔,只有畫和雕塑,可以稍稍醫治那內心深處的痛楚。但是,即使這樣,他仍然消瘦了,憔悴了,臉頰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笑痕。深夜,志遠常被他的輾轉反側所驚醒,睜開眼睛,志遠聽著他的朦朧囈語。於是,志遠坐起來,燃上一支煙,這些日子,志遠常被胃痛所困擾,夜裡也是很難熟睡的。他吸著煙,注視著夜色裡的志翔,在窗口所透入的、微弱的燈光下,志翔那張睡不安穩的臉顯得那麼苦惱,那麼孤獨,這會刺激了志遠的神經,使他默默的出起神來。他已經擁有了憶華,他將用什麼去填補志翔心靈上的空虛?這樣想著,他那內疚的情緒就又湧了上來,折騰著他,折磨著他,折騰得他的胃都翻攪了起來。這種難以再入睡的時光裡,他會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那煙味瀰漫在屋內,終於弄醒了志翔。志翔坐起身子,伸手開了燈,驚愕而擔憂的望向他:「哥,是不是胃又痛了?」
「不,不!」他慌忙的說:「我聽到你在說夢話!」
「是嗎?」志翔倒回枕上,仰躺著,把手指交叉著枕在腦後,他深思的看著天花板。「是的,我在做夢。」
「夢到什麼?」「夢到……」他猶豫了一下。「夢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夢裡的影子總是重疊著,交叉著出現的。夢到爸爸、媽媽,夢到我們小時候,夢到高伯伯和憶華,夢到我的教授和雕刻,夢到……」他的聲音低了,嚥下去了,他眼前浮起丹荔的眼睛,熱烈、憤恨、惱怒、而瘋狂的盯著他,他猝然閉上了眼睛。志遠深深的吸了一口煙,悄悄的望著他。
「聽說,你的教授把你那個《少女與馬》的銅雕,拿去參加今年的秋季沙龍了,是嗎?」
志翔震動了一下。「你怎麼知道?」「你的事,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志遠微笑著。「你為什麼瞞著我?想得了獎之後,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嗎?」
「不,不是的。」志翔坦率的說:「我是怕得不了獎,會讓你失望,還是不告訴你的好!」
「你不能沒信心!志翔!」志遠熱烈的說:「你那件雕刻品又生動又自然,我相信它會得獎!」
「瞧!你已經開始抱希望了!」志翔擔憂的微笑著。「你知道我的教授怎麼說嗎?他說,以一個東方人的作品,能有資格參加這項比賽,就已經很不錯了!言下之意,是不要我對它抱什麼希望!」「可是,你仍然抱了希望,是不是?」
志翔沉默了片刻。「人生,不是就靠『希望』兩個字在活著的嗎?」他低語。「如果我說我沒有抱希望,豈不是太虛偽了?」他伸手對志遠說:「哥,也給我一支煙!」
志遠握住了志翔的手。
「不,我不給你煙!煙會影響你的健康!志翔!」他深沉的,熱烈的說:「我知道你好煩好煩,我知道你有心事,我知道你不快活,告訴我,我怎樣可以幫助你?」
「噢!沒有的事!」志翔懊惱的說:「大概就因為這秋季沙龍的事吧!」「放心!」志遠緊握了他一下。「你會得獎!」他又攤開志翔的手。「你有一雙藝術家的手!標準的藝術家的手!你會得獎!」志翔抽回了自己的手。
「哥!你比我還傻氣,我是閉著眼睛做夢,你是睜著眼睛做夢!」他伸手關了燈。「睡吧!好嗎?你每次睡不夠,胃病就會發!知道不許我抽煙,為什麼不也管管自己呢?看樣子,我還是要讓憶華來管你!」
憶華!志遠心裡又一陣內疚。
「志翔!」他小心的說:「你不會因為憶華而……」
「哥!」志翔打斷了他。「我到羅馬的第一天,就知道憶華心裡只有你!別談了!咱們睡吧!」
志遠不再說話,暗夜裡,他聽著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聲,知道他也沒有入睡。他有心事,志遠知道,絕對不止秋季沙龍的事情!那麼,是為了那個不中不西的女孩吧!他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個女孩。沒關係,只要志翔能得獎!這「獎」必然可以治癒各種病痛!只要志翔能得獎!他興奮了起來,想著那《少女與馬》。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動,那是一個藝術家的傑作,只要評審委員稍有眼光,他一定會得獎,那麼,這會是第一個在藝術界得獎的中國人!閉上眼睛,他睡了,這夜,他也有夢,夢裡是滿天飛舞的獎章,獎狀,錦旗,和銀盾!十一月,消息傳來,志翔落選了!非但那件作品沒有得獎,它連「入選」的資格都沒拿到,它不但落選,而且落得很慘!沒有人評論它,沒有人重視它。當教授歉然的把那《少女與馬》交還給志翔的時候,只說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