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獃子?小日本?前者說得很可笑,後者未免太可氣!志翔下巴一挺,衝口而出就是一句:
「小日本?我看你才是個小日本哩!」
那少女本來已經跑開了,聽到這句話,她站定了,回過頭來,她揚著眉毛瞪著他,氣呼呼的說:
「你怎麼可以罵我是小日本?我最恨小日本,你這是侮辱我!」「那麼,你說我是小日本,就不是侮辱了?」他頂了回去,也瞪著她。她張大眼睛,嘴唇微張著,想說什麼,卻沒說出來,接著,臉上繃緊的肌肉一鬆,她就天真的笑了起來。她這一笑,他也跟著笑了。「中國人嗎?」她問。「當然哩!」他答。「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陳志翔!」「志氣的志,吉祥如意的祥嗎?」她搖搖頭,頗不欣賞的。「俗裡俗氣!」「你叫什麼名字?」他不分辯,只是反問了一句。
「朱多麗!」「很多美麗嗎?還是英文的Dolly?」他也搖搖頭,學她的樣子,頗不欣賞的:「很多美麗是土裡土氣,英文名字就是洋裡洋氣!」她憤憤然的跺了一下腳。
「別胡扯!我的名字是朱丹荔,當紅顏色講的丹,荔枝的荔!」「好名字!」他讚美的。「我的名字是志氣的志,飛翔的翔!」
「這也不錯!」她點點頭。「你是留學生?從台灣來的?還是香港?」「台灣。你呢?」「瑞士。」「瑞士?」「我家住在瑞士,我爸是從香港移民到瑞士的。所以我有雙重國籍,我們是來羅馬度假的,這是我第一次來羅馬!」
「丹荔!」那個中年紳士在叫了。「咱們走哩!看來看去都是石頭雕像,實在沒意思。」
朱丹荔對志翔悄悄的做了個鬼臉,壓低聲音說:
「他們沒興趣的東西,偏偏是我最有興趣的東西!跟爸爸媽媽出來旅行,是天下最掃興的事情!樹有什麼好看?花有什麼好看?博物館有什麼好看?雕像有什麼好看?壁畫有什麼好看?最後,就坐在暖氣十足的大餐館裡吃牛排!」
聽她說得坦白而有趣,志翔就忍不住笑了起來。悄眼看了看那對父母,他低問:「你喜歡雕像?噴泉?怕不怕冷?」
「笑話!怕冷?」「要不要我當你的嚮導?我對羅馬每一□的土地都好熟悉!」「丹荔!」那個父親又在叫了。「你在幹什麼?咱們走哩!」
朱丹荔猶豫了兩秒鐘,就很快的對志翔說:
「你等在這兒,別走開,我去辦辦交涉!」她跑到父母面前去了。志翔站在那兒,遙望著他們,丹荔指手劃腳的,不知在對父母說些什麼,那對父母緩緩的搖搖頭。丹荔抓住了父親的胳膊,一陣亂搖,又跺腳又摔頭的鬧了半天,那父母往志翔這邊看看,終於無可奈何似的點頭了。丹荔喜悅的笑著,一面往志翔這邊跑,一面對父母揮手:
「拜拜,媽,我吃晚飯時一定會回酒店!」
那母親揚著聲音叮了句:
「不要在室外待太久,小心受涼呵!」
「我知道!」那父母走出了博物館。丹荔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
「好不容易!」「我看沒什麼困難!」志翔說:「你父母顯然拿你根本沒辦法!」丹荔笑了。「這倒是真的!因為他們太愛我。每個兒女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父母的愛來達到目的!」
志翔深深的看了丹荔一眼,他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稚氣未除的女孩,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想必,她的內涵比她的外表要深沉得多。「你對你父母說些什麼?」
「我說我碰到熟人哩!」她笑嘻嘻的。
「剛剛你還大聲罵我是小日本,又說是熟人,豈不是自我矛盾?」「我說我看錯哩!」「你父母相信嗎?」「當然不相信哩!他們又不是傻瓜!」她笑得更甜了。「他們不過是假裝相信罷哩!」
「他們知道你撒謊,還讓你跟我一起玩嗎?不怕我是壞人,把你拐跑?」「拐跑?你試試看!」她揚揚眉,睜大眼睛,滿臉的俏皮相,渾身都綻放著青春的氣息。「我爸爸和媽媽都很開明,他們知道把我管得越緊越不好。何況,我跟爸爸說,如果他不讓我跟你一起去玩,他就得陪我去逛博物館,包括聖彼得博物館、聖保羅博物館、聖瑪麗亞博物館、聖方達博物館、馬丁路德博物館……他一聽頭都炸了,慌忙說:你去吧去吧!讓那個呆子陪你去逛這些博物館吧!」
志翔怔了怔。「嗨!」他說:「你說的這些博物館,我可一個也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哩!」丹荔咧著嘴,她的牙齒又細又白又整齊。「這都是我順著嘴胡謅出來的,反正我念得唏哩忽嚕,來得個快,他也弄不清楚!」
「你……」志翔驚奇而又愕然的望著她,然後,就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丹荔也跟著笑,她的笑聲像銀鈴般清脆。在博物館裡,這樣笑可實在有點不禮貌,但是,志翔又實在熬不住,就一面笑,一面拉著丹荔的手,跑出了博物館,站在博物館外的台階上,他們笑了個前俯後仰。
笑完了,志翔望著丹荔。自從來羅馬之後,他似乎從沒有這樣放懷一笑過。丹荔那對靈敏的眼珠在他面前閃動,圍巾在迎面而來的寒風中飄蕩,她那年輕的面龐,映著陽光,顯得紅潤而光潔。志翔有些迷惑了。
「你預備在羅馬住多久?」
「一個星期!」「今天是第幾天?」「第二天!」「還有六天?」「唔!」「看過《羅馬假期》那個電影嗎?」
「我不是公主!」她笑著。「你也不是記者!」
一輛馬車緩緩的駛到他們的面前,那意大利車伕用不熟練的英語招呼他們,問他們要不要坐馬車環遊布希絲公園?丹荔立即興奮了,毫無考慮的就往馬車上跳,志翔一把拖住她,問那車伕:「多少錢?」「三千里拉!」這是敲竹槓!志翔心裡明白,他口袋裡一共只有六千里拉,還是早上志遠硬塞給他的:「晚上請憶華去看場電影,別老是待在家裡清談!」他想講價,可是,丹荔已用困惑的眼光望著他。他那男性的自尊封住了他的口,他拉著丹荔跳上了車子。車伕一拉馬韁,馬蹄得得,清脆的敲在那石板路上,像一支樂曲。丹荔愉快的笑著,那爽朗天真的笑聲,像另一支樂曲。志翔拋開了心中那微微的犯罪感,一心一意的陶醉在這兩支樂曲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