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灰心!繼續努力!獎並不能代表什麼!」
不能代表什麼嗎?對志翔來說,卻代表了「失敗」。坐在小屋裡,他打開了志遠的香煙盒,燃起了一支,他悶坐在那兒吞雲吐霧。志遠焦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罵藝術沙龍,罵評審委員,罵藝術評論,罵報紙……罵整個羅馬有「種族歧視」!最後,他把手重重的按在志翔肩上: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一點點小失敗就把你打倒了嗎?站起來,再去畫!再去雕!再拿作品給他們看!志翔!你有天才,你有能力!你有狂熱!你會成功!你一定會成功!別這麼垂頭喪氣,讓一個秋季沙龍就把你的雄心壯志給毀了!我告訴你,秋季沙龍得不了獎,你再參加冬季,冬季得不了,你再參加春季,春季得不了,你再參加夏季!你做下去!畫下去!雕下去!總有一天,你會得到重視的!振作一點吧!志翔!」志翔把頭埋在手心裡,手指插在亂髮之中。半晌,他才抬起頭來,他的面容憔悴得讓人心痛。
「哥哥!」他安安靜靜的說:「你不要罵羅馬的藝術界,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獎和入選的作品,它們確實不平凡!我難過,不是為了我沒得獎,而是為了我作品的本身,我距離他們還太遙遠太遙遠。我的作品,只是一個外觀的美,和精工的雕鑿。我早就發現過我的問題,它們缺乏生命,缺乏力的表現!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這些東西加進去!」
志遠深深的凝視著志翔。
「志翔,時間還多的是呢!你才來羅馬一年多,你希望怎麼樣?沒有一個藝術家能不付代價就成功的!如果你知道自己問題的所在,也就是你的成功了!」
「哥哥!」志翔仰望著志遠,誠懇的、深沉的說:「在你的嗓子壞了之前,你曾經懷疑過自己的價值嗎?我的意思是說,自小,我們被認為優秀,被認為是天才,當你真正看過這個世界,看到這麼多成功的人物以後,你會不會發現自己的渺小?」志遠迎視著志翔的目光,默然不語,他沉思著。好一會兒,他才走過去,坐在志翔的對面,慢慢的,低低的,清清楚楚的說:「我瞭解你的感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們不再是在中學裡參加學校的比賽,我們要睜開眼睛來看別人,更看自己,越看就越可怕。我瞭解,志翔。你問我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價值,我也懷疑過。可是,志翔,懷疑不是否定,你可以懷疑自己,不能否定自己!『懷疑』還有機會去追尋答案,『否定』就是推翻自己!志翔,你既然懷疑,你就盡量去追尋答案,但是,千萬別否定!」
志翔看著志遠,眼裡逐漸閃耀起一抹眩惑的光芒。然後,他由衷的、崇拜的說:「哥!你曾經讓我感動,讓我流淚,讓我佩服,但是,從來沒有一刻,你使我這麼安慰!」
志遠笑了,眼眶潮濕,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鼓勵的、瞭解的、在志翔肩膀上握了一下,那是大大的、重重的一握。
志翔又埋頭在他的雕塑裡了,志遠也努力於工作。表面上,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可是,志遠卻深深體會到,志翔正染上了嚴重的憂鬱症,而這病症,卻不是他或憶華,或高祖蔭所能治療的,甚至,不是繪畫和雕塑所能治療的。
然後,有一天黃昏,志遠從營造廠下完班回來,他心裡還在想著志翔,停好了自己的小破車,他鑽出車子,拿出房門鑰匙,他走上了那咯吱發響的樓梯,立即,他呆住了。
有個身材嬌小的少女,正坐在自己的房門口,雙手抱著膝,她一動也不動的坐在那兒,短髮,小小的翹鼻子,薄薄的嘴唇——像志翔的雕塑品。她穿了件棗紅色的絨襯衫,同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件純白色的小背心,肩上披著件白外套,好出色,好漂亮。志遠怔了怔,站在那兒,心裡有點兒模糊的明白,在羅馬,你不容易發現東方女孩!
那少女慢慢的抬起頭來了,她依然坐在那兒不動,眼光卻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志遠。志遠不由自主的一震,這少女面頰白皙,眉清目秀,臉上,沒有絲毫脂粉,也無絲毫血色,她似乎在生病,蒼白得像生病,可是,她那眼光,卻像刀般的銳利,寒光閃閃的盯著他。
「你就是陳志遠,是嗎?」她問。冷冰冰的。臉上一無表情。「是的,」他答,凝視著她。「想必,你是朱丹荔了!你是來找我?還是來找志翔?」
「我來找你。」「找我?」他一怔,用鑰匙打開了房門。「進來談談,好不好?」丹荔慢吞吞的站起身子,慢吞吞的走進了室內,她站在屋子中間,肩上的外套滑落在地板上,她置之不理,只像座化石般挺立在那兒。志遠拾起了外套,放在沙發上,心裡有點微微的慌亂,他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女孩子。尤其,是這個女孩子!她神情古怪,而面容嚴肅。
「你要喝什麼?咖啡?」他問。
「免了!」她簡單的回答,眼光仍然像寒光般盯著他。「我只說幾句話,說完了就走!」
他不由自主的站住了,呆望著她。
「我從沒想到我需要來看你,」她冷幽幽的說,聲音像一股深山裡流出來的清泉,清清脆脆,卻也冰冷凜冽。「我是個打敗了仗的敗兵,應該沒有資格站在這兒和那個偉大的勝利者說話!可是,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打敗的?」她停了停。「我來這兒,只是要問你一句,是誰給了你這麼大的權利,讓你來當一個劊子手!」「劊子手?」他愣住了。
「是的,劊子手!」丹荔接口,冰冷的聲調已轉為淒苦和絕望。「是誰給了你權利,讓你來斬斷我和志翔的愛情?難道你是個無心無肝無肺的冷血動物?難道你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愛情?陳志遠,」她點了點頭。「有一天你也會戀愛,你也會碰到一個願意為你活,也願意為你死的女孩。希望當你遇到那女孩的時候,也有個劊子手跑出來,硬把那女孩從你身邊帶走!」她揚了揚頭,努力遏止住眼淚。一綹短髮垂在她額前,在那兒可憐兮兮的飄動。「你就那麼殘忍嗎?」她揚著睫毛,繼續問。「我不懂,你只是他的哥哥,為什麼你不能和我和平共存?我們一定要作戰嗎?我到底妨礙了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