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臉紅,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
好在,芷筠沒有再追問什麼。於是,他們去買了三明治、茶葉蛋、鹵雞腿、牛肉乾、花生米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食物,就開始往郊外駛去。事實上,殷超凡並沒有一定的目標,芷筠除了台北市,對別的地方都不熟悉。所以,殷超凡選擇了北宜公路,對芷筠說:「咱們開到那兒算那兒,只要風景好,我們就停車下來玩。我一直認為,風景最美的地方並不在名勝區,人工化的名勝遠沒有原始的叢林來得可愛!」
芷筠深有同感。於是,車子就沿著北宜公路開了出去。等車子一掠過新店鎮,郊外那種清新的空氣就撲面而來。但,真正撼動他們的,卻不是這空氣,而是這條路上的沿途景致!
這正是仲秋時節,台灣的秋天,涼意不深,而天高氣爽。在都市住久了,芷筠幾乎不知道什麼叫秋天。但是,車子一走上公路,那路兩旁所種植的槭樹,就引起了芷筠大大的驚喜。槭樹的葉子都紅了,台灣也有紅葉!她讚歎著,睜大眼睛注視著。那些紅葉,在秋天的陽光下,伸展著枝椏,似乎帶著無盡的喜悅,綻放著生命的光華。芷筠輕歎著,第一次瞭解了前人詞句中那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的意境。
車子進入了山區,路很彎,也很陡。風從窗口灌進來,涼涼的,柔柔的,帶著青草、樹木、與泥土的氣息。路邊的羊齒植物,伸長了闊大的枝葉,像一片片巨大的鳥類的羽毛。接著,車子駛進了一片雲海裡,雲迎面而來,白茫茫的吞噬了他們,芷筠望了望路邊的地名,這地方竟叫做「雲海」!芷筠又歎氣了。「你知道嗎?芷筠?」殷超凡說。
「什麼?」「你很喜歡歎氣,在兩種情況下你都會歎氣,一身是悲哀的時候,一種是快樂的時候!」
「是嗎?」她問,眼光迷濛的。
「是的。」「我以為,我只會在一種情況下歎氣。」
「什麼情況下?」「無可奈何的時候!」「難道現在,你也有無可奈何的感覺嗎?」
「有的。」她低歎著。「為什麼?」「我多想——抓住這一個剎那,抓住這一個秋天,抓住這一種幸福呵!」他伸手緊握住了她的手。
「別歎氣,芷筠,你抓得住的,我會幫你抓住的。」
她注視他,然後,她把頭悄悄的倚在他的肩上。
路邊有一條小徑,往山上斜伸進去,不知道通往那兒,芷筠及時喊:「停車!好嗎?」
殷超凡在附近找了找,發現前面公路邊有塊多出來的泥土地,他把車子停好了,熄了火。他愉快的望著竹偉:
「你管拿吃的東西好不好!」
「好!」竹偉開心的叫,事實上,那一大紙袋的食物一直在他懷裡,一盒牛肉乾已經報銷了。
「你不怕他保管的結果,是全進了他的肚子裡?」芷筠笑著說,伸手拉著殷超凡的手,風鼓起了她的衣袖,捲起了她的長髮。雲在她的四周遊移。她頰上的小渦深深的漾著,盛滿了笑,盛滿了喜悅,盛滿了柔情。
竹偉走在前面,殷超凡和芷筠走在後面,他們從那條小徑往山上走。小徑曲曲折折,蜿蜒而上,他們順著路迂迴深入,只一會兒,就發現置身在一個小小的松林裡了。眼前是一片綠野,綠的草,綠的樹,連那陽光,似乎都被原野染綠了。竹偉興奮的大叫了一聲,就往松林深處奔去,芷筠喊著說:「竹偉,不許跑遠了,當心迷路!」
「我不會迷路,我要去採草莓!」竹偉說著,已奔向了那綠野。「這兒不會有草莓!」芷筠喊。
「我可以找找看呀!」竹偉一邊喊,一邊繞過一塊大大的山巖,不見了。殷超凡拉住了芷筠。「沒關係,他不會丟,我們慢慢的走吧!」
是的,慢慢的走,這一個早晨,風是輕緩的,雲是輕緩的,樹葉的搖晃是輕緩的,小草的波動也是輕緩的。人生還有什麼可急促的事呢?他們手牽著手,肩並著肩,在那四顧無人的山野裡,緩慢的往前走著。兩人都是心不在焉的,他沒有去欣賞眼前的風景,他一直在欣賞她頰上的小渦。她呢?她的目光從小草上閃過,從樹梢上閃過,從天際飄浮的白雲上閃過……小草裡一隻跳躍著的蚱蜢引起她一聲驚歎,樹梢上一隻刷著羽毛的小鳥引起她一聲驚歎,雲端那耀眼的陽光也引起她一聲驚歎,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他眼底那種深摯的綣繾之情引起了她更深的驚歎。於是,他的嘴唇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那又將迸出的一聲驚歎。
時光悄悄的流逝,他們不在乎,他們已經忘了時間。在這綠野松林之內,時間又是什麼呢?走累了,殷超凡把他的夾克脫下來,鋪在草地上,芷筠就這樣躺下去了,仰望藍天白雲,她心思飄忽而神情如醉。
「超凡!」她輕歎著。「嗯?」他坐在她身邊,手裡拿著一枝小草,在她那白皙的頸項邊逗弄著。「你說,我們抓得住這個秋天嗎?」
「我們抓得住每一個秋天,也抓得住每一個春天。」
她把眼光從層雲深處調回來,停駐在他的臉上。
「知道嗎?超凡?」她說:「你是一個騙子,你慣於撒謊。」
「怎麼?」他有些吃驚。
「沒有人能抓住時間,沒有人能抓住每個秋天和春天,所以,我們的今天必然會成為過去。」
「可是,我們還有明天。」
「有嗎?」她低低的、幽幽的問。「你在懷疑些什麼?」他盯著她,拋掉了手裡的小草。用手指梳著她的頭髮。「你以為我在逢場作戲?你以為我對感情是不認真的?你以為我只是個紈褲子弟?」
她凝視他,陽光閃在她的瞳仁裡。
「你是嗎?」她問。他的手指停頓了,他的眼睛嚴肅了,他的笑容隱沒了,他的聲音低沉了。「芷筠,」他受傷的說:「你犯不著侮辱我呵!假如你心裡有什麼不滿,假如我有某些地方做得不對,假如你感到我沒有向你百分之百的坦白……那不是因為我對你不認真,而是因為我太認真了!你纖細而自負,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你信任我……」她用手勾下了他的頭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