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佩注視著父親,深思的說:
「爸,你不能聽鄰居們的傳言呀!道聽塗說,不能完全取信的!好歹等超凡完全清醒了,問他自己是怎麼回事再說,好不好?爸!這個狀子嗎,您也問問超凡再講吧,說不定……說不定是一場誤會呢?」「誤會?」殷文淵眼光森冷的望著女兒。「遍體鱗傷,總不是誤會吧?即使是誤傷人命,也要判過失殺人的,你懂嗎?」
雅佩低下頭去,不再說話,只是蹙緊眉頭,困惑的深思著。夜已經很深了,早有殷家親友打電話從餐廳叫了飯菜進來,大家圍著桌子,都是食不知味。飯菜撤除的時候,一位護士小姐好奇的說了句:「門外那位小姐,從中午坐到現在,連飯也不吃,真是奇怪!」「什麼?」雅佩直跳了起來。「門外什麼小姐?」
「她還沒走嗎?」殷文淵怒氣沖沖的站起身來。「醫院裡的警衛呢?叫他們趕她走!」
「爸!」雅佩阻止的喊了一聲。「我和她談談去!」
「有什麼好談的?她能言善道,連我都幾乎被她說服過。你就叫她走!告訴她,想見超凡,是決不可能的事!要她死了心吧!」
雅佩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了芷筠,她蜷縮的、瑟縮的坐在那張長沙發上,屋頂的日光燈,冷冷的照射在她髮際肩頭。在那寂無人煙的小廳裡,她看來好渺小,好瘦弱,好孤獨。她低垂著頭,雙手重疊著放在裙褶裡,一動也不動,像個小小的雕像。雅佩走到她身邊,不由自主的,心裡就浮起了一股憐憫和同情的情緒,她站在她面前。
芷筠覺得有人走近了自己,一片陰影遮了過來,她沒有抬起頭,也沒有移動。她所有的神經,都幾乎陷在一份麻木裡,那過份而無望的期待,早已絞碎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唯一有感覺的,只是那扇門開開關關,人出人進,而她,卻被關在門外。「董小姐,」雅佩叫著,把手壓在她的肩頭。「董芷筠,芷筠?」她改了三次稱呼。芷筠迷迷茫茫的抬起頭來了,她的眼珠黑得像漆,臉色白得像紙,嘴唇上有一點猩紅色的血漬。她張大了眼睛,困惑、畏怯、迷亂的看著雅佩。
「我——可以見他嗎?」她問,聲音低低的、啞啞的、怯怯的、微微顫抖的。雅佩身不由主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輕輕的,她握住芷筠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柱。雅佩注意到她只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和一件同色的薄呢裙子。
「不,芷筠。」她溫柔的說:「他睡著了,你見他也沒用。而且,爸爸在裡面……」她點點頭,睜大眼睛對著她。
「他不許我見他。」她低語。揚著睫毛,她的眼光像只受傷的、膽怯的雛鳥。「他好嗎?」她費力的問。
「超凡嗎?他很痛苦,你知道。」雅佩說,又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放心,他會很快就好起來,他年輕,身體又壯,復元能力是很快的!」她凝視芷筠,終於問了出來:「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麼打起來?」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頭也垂下去了,她似乎在思索,「努力」的思索,「早晨」的事像幾百年前發生的了,她嚥了一口口水,輕聲的、機械化的、率直的說:
「為了霍立峰。」果然!父親調查的並無錯誤!雅佩深吸了一口氣,心裡在暗暗歎息。芷筠望著自己的裙子,望著自己的手指,她的思想不在霍立峰身上,她渴望著、迫切著、期待著的只有一件事。「他——醒過來嗎?」「超凡嗎?」雅佩從深思中回過身來。「是的,醒來過一下下。」「他——」她的聲音低得像耳語。「提到過我嗎?」
「是的。」她的頭抬起來了,睫毛也揚起了,那對毫無生氣的眸子忽然閃亮了,她的嘴唇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
「他說我什麼?」雅佩不想說,不忍心說,可是,芷筠那閃爍的大眼睛是讓人無法迴避的,那迫切的神態是令人無法隱瞞的。她悲哀的望著芷筠,誠懇而真摯的說:
「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似乎很傷心,他說——」她頓了頓,坦白的看著芷筠。「他說你太殘忍!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芷筠像是挨了一棍,她的身子晃了晃,頭就又低下去了。她那窄窄的肩膀,一陣一陣的痙攣著,顫慄著。雅佩有些心慌,倉促中,想找些話來安慰她,可是,還沒開口,病房門開了,殷文淵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雅佩!」他嚴厲的說:「你在幹什麼?」
雅佩跳了起來,訕訕的看著父親。
「我只是想瞭解一下真相!」
「沒有人請你當福爾摩斯!」殷文淵說。瞪視著芷筠。「董芷筠!你一定要我叫警衛來嗎?」他冷冰冰的問:「他恨你,他不願見你,你不懂嗎?請你馬上離開醫院,別再來打擾我們!明天,我或者會找你好好談一下。」
芷筠顫巍巍的站起來了,抬起頭來,她直視著殷文淵,她那白紙似的臉上,像罩著一個面具,一點表情都沒有,眼睛像兩口黑色的深井,黑黝黝的深不見底。張開嘴來,她用幽幽的,慢慢的,不高不低的聲音,平平板板的說:
「是的,我走了!我不再打擾你們殷家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等待的了。」
她走了,在醫院那一排長廊裡,她小小的身子像幽靈般的消失在走廊盡頭了。
第十七章
芷筠一夜沒有睡覺。坐在那小屋的籐椅中,她一直精神恍惚的思想著。她想起父親病危時,曾經怎樣把竹偉的手放在她的手中,至今,她記得父親那時的表情,他什麼話都沒說,凝視著她的眼光裡卻充滿了歉意和祈求,這眼光說盡了他要說的話。在芷筠和父親之間,一直有種深切的默契,那時,她對父親深深的點了點頭,這一點頭,她知道此生照顧定了竹偉,她和弟弟的命運永不分開。事實上,即使父親不托付她什麼,她也無法和竹偉分開,他們姐弟流著同一來源的血液,她愛他!而現在,她終於體會出父親眼光裡的歉意了,她知道,父親那時已經明白,她將終身命運坎坷,只因為她流著和竹偉相同的血液!這樣也好,讓殷超凡去恨她吧,讓他去誤解吧!可是,她在那摧心裂膽的劇痛中,感覺出自己成千成萬個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又怎樣呢?那道門隔斷了她和殷超凡,而殷超凡恨她,不要見她!世界對她已沒有什麼價值了!「生」與「死」也沒有什麼不同了!她靠在籐椅裡,忽然被自己的思想所驚嚇,頓時就額汗涔涔了。無論如何,自己不該這麼快想到死,她還有一個弟弟,一個不能獨立生活的弟弟!她一死不足惜,竹偉將終身生活在他所深惡痛絕的「籠子」裡!想到這兒,她陡的打了個冷戰。殷超凡和竹偉,她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人,超凡已不要她了,竹偉呢?竹偉永不會猜忌她,竹偉永不會恨她!竹偉更不會懷疑她,因為他沒有那麼高的智商去猜忌與懷疑!噢,智商!她突然想笑了,智商是什麼?智商是人類的敵人,是一切痛苦、猜忌、憤恨的泉源!如果人人都像竹偉那麼單純,對人只有「好」與「壞」的分別……不,如果人人都像竹偉那麼單純,連壞人都沒有了!這「壞人」的觀念,還是那些高智商的人所灌輸給他的!她搖著頭,二十四小時以來,她做得最多的動作,就是點頭與搖頭。竹偉那麼單純的人,為什麼在這世界上生活不下去?因為這世界上的人都太聰明了!早上,陽光出來了。冬天的陽光,帶著暖洋洋的熱力,斜斜的從敞開的房門外射了進來,她連門都忘了關!她望著那陽光所經之處,空氣裡的灰塵,閃熠得像許多細細的金屑,連接成了一條閃亮的光帶。連陽光都會欺騙你的視覺!你如何去對這世界認真?竹偉應該是有福氣的人,他不會去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