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餐廳送一杯濃咖啡,再送一份早餐來!」
他坐在她的對面,燃起了煙斗,默默的打量她。她依然靠在沙發裡,不動,也不說話,眼光無意識的看著桌面的煙灰缸,雙手靜靜的垂在裙褶裡。那兩排又黑又密的睫毛,一眨也不眨的半垂著。她好像根本不在這個世界裡,而在另一個遙遠的星球上。早餐和咖啡都送來了,侍者退了出去,偌大一間辦公廳,就只有他們兩個人。那咖啡冒著熱氣,香味和煙草的味道混合著,瀰漫在空氣裡。「董小姐,我猜你早上沒吃過東西,」殷文淵平靜的說:「我不希望你在飢餓狀態下和我談話,你最好把咖啡喝下去,再吃點東西,你一邊吃,我一邊和你談!」
芷筠的睫毛揚起來了,終於對他看了一眼,就順從的拿起了那杯咖啡,放了牛奶和糖,輕輕的啜了一口。用雙手捧著杯子,她深吸了口氣,似乎想從那杯子上獲得一點暖氣。事實上,室內的暖氣已開得很足,但她看來,依然不勝寒苦。她再啜了一口咖啡,努力的把自己振作了一下,她抬起頭來,定定的望著他:「說吧,殷先生!」她說,小小的身子在那大大的皮沙發中,幾乎是沒有「份量」的。殷文淵又想起她第一次給他的印象,忽然覺得這「小小」的女孩,卻有股龐大的力量,會讓人自慚形穢。她那模樣,她那眼神,你似乎怎樣也無法把她和墮落、不檢點、自私、貪婪……等名詞聯想在一起。可是,他吸了一口煙,他不能被她的神態所擊倒!他必須救他那唯一的兒子!「董小姐,」他深沉而穩重的開了口。「我想我們省掉廢話,開門見山的談談你和殷家的問題。竹偉打了超凡,在法律上,他必須負責任,對不對?」
芷筠點點頭。「你希望他終生關在瘋人院裡嗎?」殷文淵問。
芷筠搖頭。「我猜你也不希望!可是,如果我們提出告訴,他大概只好進瘋人院,對不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那杯咖啡使她振作了許多。
「我想,你研究過法律問題了!」她說。
「現在,他被扣押在第×分局,對嗎?」
「我想,你也調查過了。」
「你願不願意我立刻把他保出來?」
芷筠深深的看著殷文淵。
「你的條件是什麼?」她直率的問。
「你帶著他,立刻離開台北!不管你們到什麼地方去,再也不要讓超凡看到你們!」
她凝視他,很長一段時間,她默然不語,那眼光裡有研究,有思索,有懷疑,有悲哀。
「你怕他再見到我們?」她反問:「他恨我,根本不願意見我,你還怕什麼?」「愛情是盲目的。」他說,心裡隱隱有些犯罪感。他無法告訴她,促使他不得不來的原因,是殷超凡整夜在呻吟中呼喚她的名字,這呼喚卻決不是出於「恨」,而百分之百的出於「愛」。在超凡如此強烈的感情下,他知道,假若他不能趁此機會來斬斷這份愛情,他就永無機會了。斬草必須要除根,如果可能的話,他恨不得把他們姐弟放逐到非洲或北極去。因為,她的存在,已嚴重的威脅到殷超凡的未來、事業,以及下一代的健康。「他現在雖然恨你,我不能保證見到你以後,這段感情會不會再死灰復燃。我必須防患於未然。」
「你為什麼對我反感如此之深?」她坦率的問。
「我並不是對你反感,」他深思著,望著眼前這張雖然憔悴蒼白,卻依舊有其動人心處的臉龐。「相反的,我幾乎有些喜歡你。但是,『愛情』不是婚姻唯一的要件!拋開那些古老的傳統觀念,就事論事,如果你是我,你願不願意你的獨生子,娶一個白癡的姐姐做妻子?」他緊盯著她。「你問得很坦白,所以,我答得也坦白!」
她靜靜的看著他。「當你要達到任何目的的時候,你都是這樣不擇手段的嗎?」她問。「怎麼不擇手段?你弟弟打人,不是我要他打的,我怎樣也不會希望超凡被打得遍體鱗傷!如果你指的是我利用這個機會,來要脅你離開,這機會不是我造成的!」
「我不是指竹偉打人,我是指霍立峰的事!」
「霍立峰的什麼事?」「有人挑撥了超凡,說我和霍立峰之間有關係!」
「難道你和霍立峰之間沒關係嗎?」他深吸了一口煙,噴了出來,煙霧瀰漫在他和她之間。
「如果我說沒關係,你也不會相信的,對不對?」芷筠的眼睛,在煙霧的後面,依然閃著幽冷而倨傲的光芒,炯炯逼人的射向他。「因為你身邊太缺乏乾淨的人物,你對女人的看法太武斷,太狹窄!你從不知道也有女人,只為愛情而獻身!」
他有些被觸怒了,從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講話。
「隨你怎麼解釋,誰知道你和霍立峰之間有沒有愛情!」「如果有的話,你的兒子就追不到我了!」芷筠冷冷的說,挺了挺背脊。「好吧!談這些話,是沒有用的,對不對?這世界上的人,每個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可笑的是,這世上大多數的濁者,都因為自己是濁者,就不承認還有清者!好了!殷先生,」她傲然的抬起了她那瘦削的下巴。「我接受了你的條件!我帶竹偉走,遠離開台北,從此不見超凡的面!統統接受了,請你幫我保出竹偉來!」
他望著面前這個女孩,她竟毫不顧忌的侮辱他!在那憔悴的面龐上,怎可能綻放著如此高潔的光華!他有些困惑,而內心深處,那第一次見她就有的喜愛與欣賞,正和他對她的敵對同時並存。他搖搖頭,卻搖不掉自己突然湧上心頭的一份慚愧與內疚。於是,他猛抽了一口煙,問:
「你預備去什麼地方?」
「那就不需要你關心了!」她一個釘子碰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