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銳利的盯著她。近乎驚愕的體會到她那遠超過外表年齡的思想和智慧。他那探索的慾望更重了,這女孩每分鐘都給他嶄新的感覺。「你很驚奇嗎?」她微笑的說:「如果你是我,你就會懂了,像竹偉——他活到八十歲也不會成熟。」
竹偉吃驚的轉過頭來。
「姐,你叫我?」「沒有。」芷筠溫和的。「你吃吧!」
竹偉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食慾既已滿足,他的好奇心就發作了。他不斷看看殷超凡又看看姐姐,忽然說:
「姐,他不是霍大哥!」
「當然不是,」芷筠說:「他是殷大哥。」
竹偉瞪著殷超凡看,似乎直到這一刻,他才開始注意到殷超凡這個人物。對於街上摔跤的那一幕,他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殷大哥是好人還是壞人?」
「竹偉,」芷筠輕聲阻止他。「你吃東西,不問問題,好不好?」竹偉順從的點點頭,就縮到卡座裡,繼續去對付一盤新叫來的棗泥鍋餅了。因為那鍋餅很燙,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吃得唏哩呼嚕,也就沒心情來追問殷大哥是好人與壞人的問題了。雖然在他心目中,「好人」與「壞人」的區別是一件極重要的事。「我忽然發現,」殷超凡說:「他過得很快樂!」
「就是這句話!」芷筠眼睛發亮的抬起頭來。「他很快樂,他的慾望好簡單,思想好單純,我並不認為,做他有什麼不好!隔壁有位張先生,不知怎麼常常和我作對,他總說我應該把他送到……」她忌諱的望望竹偉。「你懂吧?但是,那是殘忍的!因為連動物都懂得要自由,我不能、也不願做那種事!」他瞭解,她指的是瘋人院或精神療養院那類的地方。他對她同意的點點頭。她看著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額前的頭髮,驚覺的說:「不談這些!你剛剛說,你不是學生!」
「我大學畢業已經三年了,學的是土木工程,愛的是文學藝術,現在做的工商管理!」
芷筠由衷的笑了。他發現,她的笑容頗為動人,她有一口整齊而玲瓏小巧的牙齒,左頰上還有個小酒渦。他禁不住盯著她看,忽然一本正經的問: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有多美?上帝造你這樣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應該多笑!」
她的臉紅了。唉!她心裡歎著氣,上帝造你這種男孩,是為了陷害女孩子的。「別取笑我!」她盯著他,眼裡已漾起一片溫柔。「為什麼學的、愛的、和做的都不同?」
「這就是我們這一代的問題,考大學的時候,父母希望你當工程師,你自己的虛榮心要你去考難考的科系,再加上考慮到留學時國外的需要,於是,就糊里糊塗的念了一門自己不喜愛的科目。畢業了,面臨工作問題,你學的又不見得正有缺額,或是剛好有個工作等著你,沒時間讓你去考慮,又或者,家裡有這麼一個企業,希望你接手,於是,你又糊里糊塗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幾個『糊里糊塗』,其實,你這人看起來一點也不糊塗!」「是嗎?」他凝視她。她微笑著點頭。「反正,既然要出國,什麼工作都是臨時性的,」她說:「也就不在乎了。」「我說了我要出國嗎?」他困惑的問。
「你糊里糊塗的說了!你說你考慮留學時國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國是什麼?」
「哈!」他大笑。「你這人反應太快!跟你說話真得小心一點!」他抓了抓頭:「不過,你有點斷章取義,我的情況……不那麼簡單,說來話長,將來你就明白了!」
將來?芷筠的心思飄開了,「將來」是最不可靠的東西,連「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況將來?一時間,她的思想飛得很遠很遠,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沉默著,沒有再開口。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著一種欣賞的態度,仔細的打量著對面的這張臉,這臉孔是富於表情的,是多變化的,是半含憂鬱半含愁的。剛剛的「笑」意已經消失,那看不見的沉沉重擔又回來了……很緩慢的、一點一滴的回來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裡有一根仙杖,他要掃掉她眉尖的無奈,驅除她眼底的悲涼……
竹偉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盤鍋餅,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
「姐,我飽了!我要回家!」
芷筠跳了起來,天!他把一盤鍋餅吃了個乾乾淨淨,明天不鬧肚子才怪!她驚慌的說:
「我得去買消化藥!」「我們走吧!」殷超凡站起身來,付了帳,頗有一股自己也不瞭解的依依之情。奇怪!又不是從沒和女孩子打過交道!怎樣出名的「名門閨秀」他都見過了,難道竟會這樣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動了心?不可能的!他搖搖頭,三姐雅佩批評過他,他是冷血動物,「自以為了不起,眼睛長在頭頂上,驕傲自負,目空一切!」所以,從不會對女孩子「發狂」。那麼,這種難解的依依之感,大約只是一種「情緒」問題吧!
出了「小憩」,他們走到一家藥房,真的買了消化藥。芷筠又買了繃帶、藥棉、紗布、消炎粉等一大堆外用藥物,交給殷超凡說:「如果你一定不肯去醫院,就自己換藥吧!」
「或者,」殷超凡笑嘻嘻的說:「我每天來找你換藥,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護士!」她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說:「別開玩笑了!」回到了她那簡陋的家,竹偉已經哈欠連天了,不等芷筠吩咐,他就乖乖的進了自己的臥房,連鞋子都沒脫,就倒在床上睡著了。外間屋子裡,芷筠站在屋子中間,靜靜的瞅著殷超凡,低聲的說:「謝謝你,殷先生……」
「我叫殷超凡,如果你肯叫我的名字,我聽起來會舒服得多!」他說。「反正無關緊要了,是不是?」她問,眼睛是兩泓清而冷的深潭。「我們不會再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