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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頁

 

  「哎呀,」雨農叫:「你算笨嘴笨舌?那麼,天下的男人都慘了,慘透了,慘不忍睹了,慘不堪言了,慘無天日了,慘……」他把「慘」字開頭的成語一時講光了,接不下去了。我瞪著他:「還有些什麼成語?都搬出來吧,讓我看看你這個草包腦袋裡,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這就是多話的毛病,」盧友文低聲說:「這可不是『慘遭修理』了?」小雙「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也忍俊不禁,雨農傻傻的瞪著我笑,我就更按捺不住,大笑了起來。一時間,房裡充滿了笑聲,充滿了喜悅。這一「笑」,就把我那位哥哥也「笑」出來了。他跛著腳,走進屋裡,一看到有生客,他就站住了,盧友文立刻站了起來,我趕緊介紹:

  「這是我哥哥,朱詩堯。」

  「我是盧友文,」盧友文對詩堯伸出手去,熱烈的和詩堯握手。「我常聽雨農提到你,對你的一切都很仰慕的。」

  詩堯顯然有點兒糊塗,他可不知道雨農有這樣一位好友,他納悶的看看盧友文,又看看大家。隨著他的視線,我注意到小雙悄然的低下頭去,臉上笑容也收斂了,好像急於要徊避什麼,她無意的用手撫弄著裙褶。詩堯「好不容易」的把眼光從她臉上轉開,他對盧友文伸伸手:

  「請坐,盧先生在那兒高就?」

  討厭,我心裡在暗罵著,一出來就問些官場上的客套話,他那個「副理」再當下去,非把他的「靈性」都磨光不可。盧友文坐了回去,很自然的說:

  「我剛剛才退役,我是和雨農一塊兒受預官訓練的。目前,我還沒有找工作,事實上,我也不想找工作。」

  「哦?」詩堯愕然的看著他,似乎聽到了一句很希奇的話,我們大家也有點出乎意料,就都轉頭望著他。

  「我是學文學的,」盧友文說:「念大學對我來說很不容易,因為我在台灣是個孤兒,我是被我叔叔帶到台灣來的。按道理,高中畢業我就該進職業學校,謀一點求生的本領,但是,我瘋狂般的愛上了文學,不管有沒有能力繳學費,我考上台大外文系,四年大學,我念得相當辛苦。不瞞你們說,」他微笑著,一絲淒涼的意味浮上他的嘴角,他的面容是坦白而生動的,和他剛剛那種幽默與灑脫已判若兩人。「四年間,我經常挨凍受餓,經常借債度日,我這一個老爺手錶,就起碼進過二十次當鋪!」小雙抬起頭來了,她的眼睛定定的望著盧友文,裡面充溢著溫柔的同情。「你的叔叔不幫你繳學費嗎?」她問。

  「叔叔是有心無力,他娶了一個新嬸嬸,舊嬸嬸留在大陸沒出來。然後接連生了三個孩子,生活已經夠苦了,我嬸嬸和我之間,是沒有交通的,她不許我用臉盆洗臉,不許我用茶杯喝茶,高三那年,我就捲鋪蓋離開了叔叔家。」

  「哦!」小雙輕聲的「哦」了一句,眼裡的神色更加溫柔了。「那麼,你住在哪兒呢?」

  「起先,是同學家,東家打打游擊,西家打打游擊,考上大學以後,我就一直住在台大宿舍。」

  「哦!還好你考上了大學!」小雙說:「為什麼不想找工作,預備出國留學嗎?」「出國留學!」盧友文提高了聲音,有點激動的嚷,他的臉色是熱烈的,眼睛裡閃著光采:「為什麼一定要出國留學?難道只有國外才有我們要學的東西?不,我不出國,我不要出國,我需要的,是一間可以聊遮風雨的小屋,一支筆,和一迭稿紙,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現在,我畢了業,學了很多文學理論,念了很多文學作品,夠了!我剩下的工作,只是去實行,去寫!」

  「哦,」詩堯好不容易插進嘴來:「原來盧先生是一位作家。」盧友文搖了搖頭,他深深的看著詩堯,十分沉著,十分誠懇,十分坦率的說:「我不是一個作家。要稱得上『作家』兩個字,談何容易!或者,我只是一個夢想家。但是,天下有多少大事,都是靠夢想而成就的。我要盡我的能力去寫,若干年後,說不定我能成為一個作家,現在,我還沒有起步呢!」

  「你要寫些什麼東西呢?」詩堯問:「我有個准妹夫,現在幫電視公司寫寫電視劇」「噢,電視劇!」盧友文很快的打斷了詩堯,他的眼光銳利的直視著他:「朱先生,你真認為我們目前的電視劇,是不朽的文學作品嗎?你真認為,若干若干百年以後,會有後世的青年,拿著我們現在的電視劇本,來研究它的文學價值嗎?」

  我那「年輕有為」的哥哥被打倒了!我那驕傲自負的哥哥被弄糊塗了,他身不由己的摸著沙發,坐了下去,燃起一支煙,他用困惑的眼光看著盧友文,微蹙著眉頭,他深思的說:「你能不能告訴我,怎樣的文學作品,才算是不朽的呢?怎樣才算有價值的呢?」「一部文學作品,最起碼要有深度,有內容,要提得出一些人生的大問題,要反應一個時代的背景,要有血、有肉、有骨頭!」我的哥哥是更困惑了,他噴出一口煙,說:

  「你能舉一點實在的例子嗎?你認為,現在我們的作家裡,那一個是有份量的?」「嚴格說起來,」盧友文近乎沉痛的說:「我們沒有作家!五四時代,我們還有一兩個勉強算數的作家,例如郁達夫、徐志摩等,五四以後,我們就根本沒有作家了。」他沉吟了一下,又說:「這樣說或者很不公平,但,並不是出過書、寫了字就能算作家,我們現在的一些作家,寫些不易取信的故事,無病呻吟一番,不是愛得要命,就是恨得要死,這種東西,怎能藏諸名山,流傳百世呢?」

  「那麼,」詩堯盯著他:「你心目裡不朽的作品是怎樣的?沒有愛與恨的嗎?你不認為愛與恨是人類的本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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