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小雙又已不在床上了。書桌上,小雙留著一張紙條:「我要陪友文去新竹訪朋友,今天不回家吃午飯,也不回家吃晚飯。」糟糕!我忘了告訴她看電視的事!我趕到詩堯房裡,用非常非常抱歉的口氣告訴了他。詩堯怔了,望著我,他竟半晌說不出話來。終於他苦笑了一下,搖搖頭,故作輕鬆的說:
「算了,沒什麼關係,反正……」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什麼事都是命定的。」
聽出他語氣中那份不尋常的失望,我真懊惱得要命,但是,現在總無法跑到新竹去找小雙!晚上六點十分,我倒看了那個節目,我們全家都看了,我想,沒有人會對那節目有什麼特殊的印象,除了我以外。因為那只是個單純的歌唱節目,在那節目裡,唱出了一支新歌,歌名叫「在水一方」。畫面上,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的背影,站在一片茫茫水霧中,幾枝蘆葦,搖曳在水波的前面,使那少女的背影,更加縹緲,更加輕盈,畫面美得像夢境,風吹過來,水波蕩漾,少女的長髮飄飛,衣袂翩然,那歌聲配合著畫面,清晰的唱著: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
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的中央。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願逆流而上,與她輕言細語,
無奈前有險灘,道路曲折無已,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
卻見依稀彷彿,她在水中佇立。」
歌聲一完,鏡頭就定在那少女的背影上,然後化成一片模糊。那背影,依稀彷彿,就是小雙的背影!
我衝進了我的臥室,因為,忽然間,我滿眼眶都是淚水。
第十章
那天深夜,小雙回來了。
我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攤著我的「線性歸劃」和筆記本,但我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我在存心等小雙。
小雙走進屋來,臉頰被太陽曬得紅紅的,眼光是醉意朦朧的,嘴角是笑容可掬的。她穿著件淺紫色的毛衣,純白色的喇叭褲,長髮中分,披瀉在肩上和背上,在她髮際,那朵小白花始終戴著。她說,要滿一年,她才除孝,算算日子,離一年的孝期也不遠了,我真無法想像,小雙到我們家已快一年了。闔上眼睛,小雙滿身黑衣,佇立在我家客廳裡的樣子,依稀仍在眼前。現在的小雙,卻全身閃耀著光華,滿面流露著喜悅,一轉身、一舉步、一語、一笑、一顰眉,全抖落著青春的氣息。「詩卉,」她笑著說:「怎麼還沒睡?」
「新竹好玩嗎?」我答非所問。「去拜訪了什麼朋友?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是嗎?」
「算了!」小雙笑著說,把房門鑰匙、皮包、手絹等物都拋在桌上,倦怠的伸了個懶腰。「什麼朋友也沒拜訪,他在新竹根本沒朋友!」「哦?」我愕然的瞪著她。
她走到床邊,把身子擲到床上,踢掉了拖鞋,她用雙手枕著頭,眼睛望著上鋪底下的木板。
「是這樣的,」她說:「這些日子友文總是寫不順手,他寫一張撕一張,就沒有一頁是他自己認為滿意的。昨晚,他說,他工作得太累了,我也覺得如此,一個人又不是機器,怎麼能成天關在小屋裡,和原子筆稿紙打交道。你看,傑克倫敦因為當過水手,所以寫得出《海狼》,海明威因為當過軍人,所以寫得出《戰地鐘聲》,雷馬克深受戰爭之苦,才寫出《凱旋門》和《春閨夢裡人》這些不朽名著。寫作,不能脫離生活經驗,他如果總是待在小屋裡,只能寫《老鼠覓食記》了!」
「沒料到,你成為小說研究專家了!」我說。
小雙得意的笑了笑,用手指劃著上鋪的木板。
「我也是聽友文說的,他什麼都知道。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歷史,他都能歷歷說來。真不明白,他腦子裡怎麼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東西?」「這麼說來,」我悶聲說:「法國名作家左拉,一定是個交際花!」「胡說八道!」小雙笑著:「左拉是個男人,怎麼能當交際花?你就會亂扯!」「那麼,他怎麼寫得出《酒店》和《娜娜》。托爾斯泰一定是個女人,否則寫不出《安娜·卡列尼娜》。傑克倫敦除了是水手之外,他還是隻狗,否則寫不出《野性的呼喚》。海明威當過漁夫,才寫出《老人與海》。我們中國的吳承恩,就準是猴子變的了!」「吳承恩?」小雙怔怔的看著我。
「別忘了,是他寫的《西遊記》!不是猴子,怎麼創造得出一個齊天大聖孫悟空來!」
小雙望著我,然後她大笑起來。
「你完全在和我亂扯一通,」她說,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心裡自始至終,就在潛意識裡反對盧友文,只要是友文說的話,你總要去雞蛋裡挑骨頭!」
「我並沒反對盧友文。」我聳聳肩,仍然悶悶的:「好吧,你說了半天的傑克倫敦、海明威、雷馬克,到底他們和你的新竹之行,有什麼關聯?」
「我只是舉例說明,」小雙翻身望著我。「寫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閉門造車,就寫得出來的東西。既然友文最近寫不順手,我就建議乾脆出去走走,到郊外逛逛,散散心,把自己放鬆一下,這樣,或者就寫得出來了。所以,我們今天去了青草湖,又逛了獅頭山。呵!走得我渾身骨頭都散了。」她掠掠頭髮,雖然倦意明寫在她臉上,她仍然看來神采飛揚。「今天天氣真好,不冷不熱的,你們也該出去走走,不要整天悶在家裡!這種秋高氣爽的季節,才是郊遊的好天氣呢!」
原來她是出去郊遊了!我從來不知道,出去郊遊還要先弄出這麼一大套理論來,於是,我的聲音就更加低沉,更加無精打采了:「說什麼訪友,原來是去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