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到了小雙家裡,才走到房門口,就聽到一陣鋼琴的叮咚聲。只聽幾個音,就知道是那部拜爾——初步的鋼琴練習曲,看樣子,小雙正在教學生呢!
我按了門鈴,鋼琴聲戛然而止,一會兒,小雙出來開了房門,看到了我,她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詩卉,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我看,是你不理我們了!」我立即數說著:「你是個忘恩負義的丫頭,難道你不知道我正在忙考試忙就業嗎?你來都不來一次,奶奶已經念叨了幾百次了!」
小雙的臉色變了,一瞬間,就顯得又抱歉又焦急,她居然認起真來,瞪著眼睛說:
「我如果忘了你們,我就不得好死!我每天都記掛著,可是……可是……」「噯喲!」我叫:「和你開玩笑呢!怎麼急得臉都紅了!這一陣子,誰不忙呢!」走進客廳,盧友文從書桌前抬眼望了我一下,我正想走過去打個招呼,小雙已一把把我拉進了臥室。我這才發現,那架山葉鋼琴居然放在臥室裡。鋼琴前面,有個八歲左右的女孩子,長得胖嘟嘟、圓滾滾、笨頭笨腦的,正在對那本琴譜發愣呢!小雙小心的把臥室門關緊,回頭對我笑笑說:
「怕琴聲吵了他,這些日子,他又寫不順,心裡又急,脾氣就不大好。詩卉,你先坐坐,等我教完這孩子,就來陪你!」
「你忙你的吧!」我說著,就自顧自的歪在床上,順手在床頭上抽了一本雜誌來看,一看,還是那本登載著《拱門下》的雜誌,我也就隨意的翻弄著。小雙又已彈起琴來,一面彈著,一面耐心的向那孩子解釋著,那孩子只是一個勁兒的發愣,每當小雙問她:「你懂了嗎?」那孩子傻傻的搖搖頭。於是,小雙又耐心的彈一遍,再問:「你懂了嗎?」那孩子仍然搖頭。小雙拿起她的手來,一個指頭一個指頭的搬弄到琴鍵上去,那孩子像個小木偶似的被操縱著。我希奇的看著這一幕,心想,這如果是我的學生,我早把她踢出房門了。「對牛彈琴」已經夠悲哀了,「教牛彈琴」豈不是天大苦事!我正想著,客廳裡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接著,是重重的拉椅子聲。小雙立刻停止了彈琴,臉色倏然變得比紙還白了,兩眼恐懼的望著房門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就從床上坐直了身子,詫異的看著。果然,「豁啦」一聲,房門開了,盧友文臉色鐵青的站在那兒,重重的叫:
「小雙,我警告你……」
「友文!」小雙站直身子,急急的說:「我已經教完了!今晚不教了!你別生氣……詩卉在這兒!」
「我知道詩卉在這兒!」盧友文對我瞪了一眼,就又肆無忌憚的轉向小雙:「我跟你講了幾百次了,小雙,我的忍耐力已經到了飽和點了,你如果要教鋼琴,你到外面去教,我無法忍受這種噪音!」他指著那孩子:「你讓這傻瓜蛋立刻走!馬上走,這種笨瓜蛋,你弄來幹什麼?」
小雙挺起了背脊,把那孩子攬進了懷裡,她梗著脖子,憋著氣,直直的說:「這孩子不傻,她只是有點遲鈍,慢慢教她,一定教得好,沒有孩子生來就會彈琴……」
「我說!」盧友文突然大吼:「叫她滾!」
那孩子嚇呆了,「哇」的一聲,她放聲大哭,小雙慌忙把她抱在懷裡,怕撫著她的背脊,連聲說:
「莉莉不哭,莉莉別怕,叔叔心情不好,亂發脾氣,莉莉不要傷心!」那個「莉莉」卻哭得驚天動地:
「哇哇哇!我要媽媽!哇哇哇!我要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盧友文一把扯過那孩子來,把她推出門去。「你回家去!你找你媽媽去!趕快去!從明天起,也不許再來!」那孩子一面「哇哇哇」的哭著,一面撒開了腿,「咚咚咚」的就跑走了。小雙呆呆的在鋼琴前面坐下來,低俯著頭,她輕聲的、自語似的說:「這下你該滿意了,你趕走了我最後的一個學生!」
「滿意了?滿意了?滿意了?」盧友文吼到她面前來,他臉色發青,眼睛裡冒著火:「你知道嗎?自從你弄了這架鋼琴來以後,我一個字也沒寫出來!你知道嗎?」
小雙抬起頭來,她直視著盧友文,她的聲音低沉而清晰:
「在我沒有弄這架鋼琴來之前,你也沒有寫出什麼字來!」
盧友文瞪視著小雙,他呼吸急促,眼睛發紅,壓低了聲音,他用沙嗄的、威脅的、令人心寒的聲音,冷冷的說:
「你是什麼意思?你認為我根本寫不出東西,是不是?你瞧不起我,是不是?你心裡有什麼話,你就明說吧!」
小雙的眼睛發直,眼光定定的看著鋼琴蓋子,她的聲音平靜而深邃,像來自一個遙遠的深谷:
「我尊敬你,我崇拜你,我熱愛你,我信任你,所以我才嫁給了你!我知道你有夢想、有雄心、有大志,可是,夢想和雄心都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為了解決生活,我才教鋼琴……」「你的眼光怎麼那麼狹窄?」盧友文打斷了她。「你只擔心今日的柴米油鹽,你難道看不見未來的光明遠景?我告訴你,我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你不要用要求一個平凡人的目標來要求我!」「我盡量去看那光明遠景,」小雙幽幽的說:「我只擔心,在那遠景未來臨之前,我們都已經餓死了。」
「小雙,」盧友文咬牙切齒:「沒料到你是如此現實,如此狹小,如此沒深度,如此虛榮的女孩子!」
小雙抬眼瞅著他。「你不是一個平凡的人,但是,你一樣要像一個平凡人一樣的吃喝,食衣住行,沒有一件你逃得掉!即使我們兩個都變成了神仙,能夠不食人間煙火,可是……可是……」她垂下頭,半晌沒說話,然後,有兩滴淚珠,悄然的滴碎在鋼琴上面,她輕輕的自語:「我們那沒出世的孩子,是不是也能不吃不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