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的瞪著小雙,這才發現,她穿了件寬寬鬆松的衣服,腹部微微隆起,原來她快做媽媽了!我再注視盧友文,顯然,小雙這幾句話打動了他,他的面色變了。好半天,他站在那兒不說話,似乎在沉思著什麼,臉色變化莫定。然後,他走近小雙,伸手輕輕的撫摩著她的頭髮,接著,他就猝然的用雙手把小雙的頭緊緊的抱在懷裡,他激動的說:
「我不好,我不好,小雙,我對不起你,我讓你跟著我吃苦!我自私,我狹窄,我罪該萬死!」
「不,不,不!」小雙立刻喊著,愧悔萬端的環抱住盧友文的臉,把頭埋在他的懷裡,一迭連聲的喊:「是我不好,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我拖累了你!」
盧友文推開小雙,他凝視著她,面色發紅,眼光激動。
「你沒有什麼不好,是我不好!」他嚷著。「自從你嫁給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我不能再固執了,我要去找工作,你的話是對的,即使將來有光明的遠景,現在也要生活呀!我不能讓你為我挨餓,為我受苦!何況你肚子裡還有個孩子。我盧友文如果養不活妻兒,我還是個男子漢嗎?小雙,你別傷心,我並不是一個只會說大話不會做事的人,我跟你發誓,我要從頭幹起!」說完,他取出筆來,拖過床上那本雜誌,他在上面飛快的寫下了幾行字,指著那字跡對小雙說:
「詩卉在這兒,詩卉作證,這兒就是我的誓言!現在,我出去了!」他掉頭就往外走。
小雙跳了起來,追著喊:
「友文!友文!你到那裡去?」「去拜訪我大學裡的教授,找工作去!」他頭也不回的走了。這兒,小雙面頰上淚痕未乾,眼睛裡淚光猶存,可是,嘴角已帶著個可憐兮兮的微笑,她對我苦澀的搖搖頭:
「詩卉,你難得來,就讓你看到這麼醜陋的一幕。」
我用雙手抱住了她,笑嘻嘻的說:
「是很動人的一幕,世界上沒有不吵架的夫妻。別傷心了,人家還寫了誓言給你呢,小母親!」
小雙的臉紅了,我問:
「這樣的消息,也不回家去通知一聲啊?什麼時候要生產?」「早呢!大概是明年二月底。」
「奶奶要大忙特忙了。」我笑著說,一眼看到那本雜誌上的「誓言」,我拿起來,盧友文的字跡灑脫飄逸,在那上面行雲流水般的寫著:
「我自己和我過去的靈魂告別了,我把它丟在後面,像一個空殼似的。生命是一連串的死亡與復活,盧友文,我們一齊死去再復生吧!」
我反覆讀著這幾句話,禁不住深深歎息了:
「小雙,」我感慨的說:「如果盧友文不能成為一個大作家,也就實在沒天理了!你瞧,他隨便寫的幾句話,就這麼發人深省,而且,文字又用得那麼好。」「是的,文字好,句子好。只是,他寫給我幾百次了,他已經記得滾瓜爛熟,每當他覺得應該找工作的時候,他就寫這段話給我。這是——」她頓了頓,坦白的說:「這是羅曼羅蘭在(約翰·克利斯朵夫)那本書的末卷序中的句子,他只是把『克利斯朵夫』幾個字改成『盧友文』而已。」
我呆呆的看著她,愣住了。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小雙的語氣既酸楚,又無奈。而且,她似乎隱藏了很多很多要說的話,她似乎掙扎在一種看不見的憂愁中。我注視著她,她微笑著,忽然間,我覺得這屋子裡的一切都是不實際的,不真實的。尤其,小雙那個微笑!
第十四章
從小雙家裡回去,我沒有對全家任何一個人提起,有關他們夫妻吵架的事。我只告訴媽媽和奶奶,小雙懷孕了。果然,這消息引起了奶奶極大的欣喜和興趣,她嚷著說:
「瞧,她和詩晴詩卉比起來,年齡最小,但是,她第一個結婚,第一個當媽媽,這下好了,真該『拿被兒』『拿枕兒』『拿小鞋兒』『拿小帽兒』,都要準備起來了。小雙那孩子,自己才多大一點兒,怎麼當媽媽呢!還是我來包辦吧!」
「奶奶,」我警告的說:「你在小雙和盧友文的面前,可別提『拿被兒』三個字。」「怎麼?」奶奶不解的問:「原來這三個字不好哇?那麼,他們自己怎麼可以提呢?我看,他們每次提起來,都挺樂的嘛!」我無法和奶奶扯不清的談這中間的微妙,只能加重語氣的說一句:「我說別提,您就別提吧!」
奶奶也是個急脾氣,第二晚,她就去看了小雙。回到家裡來,她一進門就氣呼呼的嚷:
「把我氣死了!真把我氣死了!」「怎麼了?」媽媽問。「小雙那孩子挺懂禮貌的,怎麼會給你氣受呢?」「不是小雙呀!」奶奶叫著:「我告訴你吧!我一進門,你猜那孩子在幹什麼?正爬在地上擦地板呢!額上的汗珠子比地板上的水還多,就這樣一滴滴的往下落。我抓著她,告訴她這樣可不行,有了喜的人怎能做這種重活兒,她只是對我笑,說運動運動身子也好哇!我說,這種『運動』,你就交給盧友文去運動吧!她說,男子漢怎能做女人的事,給他聽到了要生氣的呢……」站在一邊的詩堯,忍無可忍的插了一句:
「奶奶,你們談話的時候,盧友文在什麼地方?」
「他不在家呢!小雙說,他出去找工作了。她說得才多呢!她說盧友文夠委屈了哇,娶了她才要找工作,不然,就可以專心在家寫東西了呀!反正,友文是這樣好,友文是那樣好的說了一堆。正說著說著,忽然大門被敲得砰砰亂響,就殺進來一個大胖女人……」奶奶手舞足蹈的指著我:「平常你們說我胖,那女人足足有我兩個粗呢!」
「那胖女人來幹嘛?」我聽呆了。
「那胖女人像個大坦克車似的衝了進來,手裡還拉著個呆頭呆腦的胖女娃呢!那女人一進門就罵,罵的可是上海話哇,我一句也聽不懂,搞了半天,那女人只是『死您、死您』的,後來,我總算聽明白了一段,她說:我可是繳了學費讓孩子學琴的,你不教也罷了,怎麼罵我們孩子是笨蛋哇!現在傷了孩子的自尊心了,你給賠來吧!小雙呆呆的站在那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就別提有多可憐了。人家罵了二十分鐘,她也沒還二句嘴兒。最後,她才走上前去,給人家左鞠躬右道歉的說:張太太,這事都怪我不好,你們家莉莉沒錯兒,昨晚上我家先生脾氣不好,與莉莉沒關係,琴聲吵了他寫文章,他就說了幾句重話兒……小雙的話沒說完,那胖女人就哇啦哇啦又叫了一大串,說什麼,你們高貴,是文學家,是音樂家,就別收學生哇!收了學生,就得教呀!給了你們錢,是讓你們來欺侮咱們家孩子的嘛!小雙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只是一個勁兒說:張太太,您就包涵包涵點吧!我學費退還給您。說著,就翻箱倒櫃的找出三百塊錢來給她,那胖女人一把奪過錢去,說:不行哇!你退一個月的錢怎麼行?你要把三個月的都退出來!小雙可憐兮兮的說:可是我教了她三個月呀!那胖女人說:三個月!她一支曲子都沒學會,你教的是那一門琴呀?何況你傷了孩子的自尊,影響她的什麼……什麼……心理……心理健康哇!我要到派出所去告你呢……」奶奶這兒還沒說完,詩堯臉色鐵青的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