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還虧得你這一摔了!」我說:「說真的,不管盧友文有多大的天才,我還是認為,一個男子漢就該工作,就該有正當職業。」「話不是這麼說,」爸爸接了口,他一直安安靜靜的在傾聽。「寫作也是件正當職業,但是,千萬不能眼高手低!批評別人的作品頭頭是道,自己做起來困難重重,那是最難受的事!」「朱伯伯,」小雙說:「您這話可別給他聽見,他最怕的就是『眼高手低』四個字!」
「那麼,他是不是『眼高手低』呢?」我又嘴快了。
「不。」小雙臉色變了變,正色說:「他有才華,只是尚待磨練,他還年輕呢!我想,他最好就是能有個工作,再用多餘的時間來練習寫作。我費了很久時間,才讓他瞭解,再偉大的作家也要吃飯!」「盧友文是個好青年,」爸爸點頭說:「他的毛病是在於夢想太多而不務實際。」「現在他知道要務實際了!」」小雙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我從不知道,一個丈夫去「上班」,居然能讓太太這樣興奮和快樂。「也真難為了他,為了我,他實在犧牲得太多了!」「笑話!」詩堯忽然開了門,他陰沉的坐在那兒,面露不豫之色。「丈夫養活太太,是天經地義的事,怎麼談得上犧牲兩個字!」小雙望了望詩堯。我以為她一定會和詩堯辯起來,誰知,她卻對詩堯溫柔的笑了笑,說:
「詩堯,我今晚是特地來找你的!」
「哦?」詩堯瞪大眼睛,精神全來了。我望著我那不爭氣的哥哥,心想,他已經不可救藥得該進精神病院了。
小雙從皮包裡拿出了一個紙卷,她遞給了詩堯,半含著笑,半含著羞,她說:「我整理出兩支歌來,詞是我自己填上去的,友文說我寫得糟透了,他又不肯幫我寫,我只好這樣拿來了。你看,能用就拿去用,不能用就算了。歌譜也變動了很多,爸爸的曲,有些地方我覺得很澀,不能不改一下。」她攤開歌譜,和詩堯一起看著,她指著中間改過的那幾個音,看了看鋼琴。詩堯立刻走過去,把琴蓋掀起來,把歌譜放在琴架上,他熱心的說:「你何不彈一彈,唱一唱呢?如果有什麼要改的地方,我們也可以商量著,馬上就改。」
小雙順從的走到鋼琴前面,坐了下來,詩堯站在旁邊,身子僕在琴上,他用熱烈的眼光望著小雙。他的眼光那樣熱烈,似乎絲毫沒有顧慮到她是個將做母親的盧太太。小雙沒注意他的眼光,她的眼睛注視著歌譜,然後,她彈出一串柔美的音符,一面說:「這支歌的歌名叫『夢』。我的歌詞,你聽了不要笑。」
接著,她唱了起來,我們全家都靜靜的聽著,我永遠永遠記得那歌詞,因為那歌詞好美好美。
「昨夜夢中相遇,執手默默無語,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無從尋覓!
夢兒,夢兒!來去何等匆遽!
昨夜夢中相訴,多少情懷盡吐,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不知何處?
夢兒,夢兒!今宵與我同住!
昨夜夢中相聚,無盡濃情蜜意,
今晨夢中醒來,夢已無蹤無跡!
夢兒,夢兒!請你歸來休去!」
小雙的歌喉一向柔美,咬字又相當清晰,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韻味,這支歌竟唱得蕩氣徊腸。而那歌詞,那歌詞,那歌詞……我怎麼說呢?我想,她是唱進詩堯內心深處去了。因為,我那個傻哥哥,用手托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小雙,比那次聽她唱「在水一方」更動容。事實上,他是整個人,都已經癡了。
第十五章
年底,我去看小雙。大約是晚上八點鐘,我預料小雙和盧友文都在家,但是,到了那兒,才發現只有小雙一個人在家裡。那棟小屋好安靜、好孤獨的佇立在一大堆公寓中。屋內只亮著一盞六十燭的小檯燈,檯燈放在鋼琴上面,小雙正僕在那兒改譜,我去了,她仍然工作著,不時按動一兩個琴鍵,單調的琴聲就打破了那無邊的寂靜。好一會兒,小雙輕歎一聲,推開樂譜站起身來。她已經大腹便便,行動顯得有些兒遲滯,那暗淡的燈光發著昏黃的光線,照射著她。她微笑著,那笑容好單薄,好脆弱,好勉強,好寂寞。「盧友文呢?」我問。「他……我也不知道。」她眼底有一絲困惑:「最近總是這樣,下了班就很少回來,他說,上了班就有朋友,有了朋友就要應酬。一個男人的世界是很廣大的,不像女人,除了家庭,就是家庭。」「胡說!」我嘴快的接口:「李謙和詩晴都上班,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飯,吃完了分頭去上班,下班後,誰先到家誰先做晚飯,嘻嘻哈哈的吃,吃完了搶著洗碗。我就沒聽李謙說男人的世界有多廣大,也沒聽詩晴說,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
小雙靜靜的聽我說,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羨的光芒。
「他們好幸福,是不是?」她說:「他們配得真好,兩個人能同心合力的向一個目標邁進。」
「你們呢?」我問:「盧友文難道放棄寫作了?」
「沒有,他說他永不會放棄。」
「那……怎麼不寫呢?」
小雙走向外間的客廳裡,我跟著走了出去,她打開燈,我就看到一書桌的稿紙,寫了字的,沒寫字的,寫了一半字的,寫了幾行字的……全有。小雙在書桌前坐下來,拿起一張稿紙看看,放了下去,她又換一張看看。我身不由己的跟過去,拉了一張椅子,我坐在小雙身邊,問:
「我可不可以看?」小雙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只有幾行:
「他站在那高崗上,讓山風吹拂著他,他似乎聽到海嘯,很遙遠很遙遠的海嘯,那嘯聲聚集成一種強大的力量,對他像吶喊般排山倒海而來……」
我放下紙張:「頭起得還不錯,為什麼不寫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