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小雙輕蹙著眉頭。「他不知道這吶喊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那海嘯從何而來。我覺得,那是他內心裡的一種掙扎,他總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對他說: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是天才!你該寫作,你該寫作,你該寫作!於是,他因為自己是天才而寫作,卻實在不知道要寫什麼東西!」
「我記得,」我皺眉說:「盧友文第一次來我家,就曾經侃侃而談,他對寫作似乎充滿了計劃,何至於現在不知道要寫什麼。」小雙的面容更困惑了,她抬起眼睛來看我。
「詩卉,我也不懂,我已經完全糊塗了。在我和友文結婚的時候,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一個人,可是,現在,我覺得他簡直像一個謎,我越來越看不透他。詩卉,我不瞞你說,我常有種緊張和驚慌的感覺,覺得我在一團濃霧裡摸索,而他,友文,他卻距離我好遙遠好遙遠。」
「這大概因為你總是一個人在家,想得太多了。」我勉強的笑著說:「盧友文真該在家陪陪你,尤其,」我看看她的肚子。「在你目前這種情況。」
「沒關係,」小雙笑了。「要二月底才生呢!何況,我有護身符。」「護身符?」我不解的問。
「奶奶給的玉墜子呀!」她從衣襟裡拖出那墜子來,笑著:「我一直貼身戴著呢!只要戴著它,只要伸手摸著那塊玉,我就好安慰好開心,我會告訴自己說:杜小雙,你在這世界上並不孤獨,並不寂寞,有人愛著你,有人關心著你,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孫女兒一樣呢!」
我瞪著小雙,難道她已經感到孤獨和寂寞了嗎?難道她並不快樂,並不甜蜜嗎?小雙望著我,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什麼,她跳起身子,笑著說:
「我們何必談友文的寫作呢?我們何必談這麼嚴肅的問題呢?來吧!詩卉,我彈一支曲子給你聽,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你聽聽看好不好聽?」
折回到鋼琴前面,小雙彈了一支曲子,我對音樂雖然不太懂,但是,從小聽詩堯玩鋼琴,耳濡目染,倒也略知一二。那曲子剛勁不足,卻柔媚有餘,而且,頗有種愴惻與淒涼的韻味。我說:「只是一支鋼琴曲,不是一支歌曲嗎?」
「是一支歌曲。」小雙說:「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詞。」
「為什麼?」「友文說,這種歌詞代表標準的『女性歌詞』」。
「歌詞還分女性和男性嗎?」我哇哇大叫:「又不是動物!這性別怎麼劃分呢?」「你不知道,據友文說,電影也有『女性電影』,小說也有『女性小說』,歌詞也有『女性歌詞』」。
「女性是好還是不好呢?」我問。
「大概是不好吧!」小雙笑笑。「這代表『無病呻吟、柔情第一、沒丈夫氣,風花雪月』的總和。」
「哦!」我低應著。「女性確實有很多缺點,奇怪的是男性都缺少不了女性!」「友文說,這就是人類的悲劇。」
「他怎麼不寫一篇『人類悲劇論』呢!說不定可以拿諾貝爾獎呢!」我有點生氣的說,好端端,幹嘛要侮辱女性呢?這世界上沒有女性那兒來的男性!
「詩卉最沉不住氣,」小雙笑笑說,繼續撫弄著琴鍵,那柔美的音符跳躍在夜色裡。「這也值得生氣嗎?假若你這麼愛生氣,和友文在一塊兒,你們一定從早到晚的拌嘴!」
「所以我很少和他在一塊兒呀!」我說:「好了,小雙,把你的女性歌詞唱給我聽聽吧!」
小雙彈著琴,正要唱的時候,門鈴響了,小雙跳了起來,臉上燃起了光采。只說了句:「友文回來了!」她就趕到大門口去開門,我走進客廳裡,聽到他們夫妻倆的聲音,小雙在委婉的說著:「以後不回來吃晚飯,好歹預先告訴我一聲,我一直等著你,到現在還沒吃呢!」原來小雙還沒吃晚飯!我看看手錶,九點多鐘了!如果給奶奶知道,準要把她罵個半死。我站在那兒,盧友文和小雙走進來了,看到了我,盧友文怔了怔,就對我連連的點頭,笑著說:「你來了,好極了。詩卉,你正好陪小雙聊聊天,我還有事要出去呢!」小雙大吃了一驚,她拉著友文的衣袖,急急的說:
「怎麼還要出去呢?已經九點多了!你到底在忙些什麼?這樣從早到晚不回家!明天不是一早就要上班嗎?你現在又出去,深更半夜回來,你明天早上起不來,豈不是又要遲到?這個月,你已經遲到好多天了!」
「我有事嘛!」盧友文不耐煩的說,扯了扯小雙的衣服,對臥房努了努嘴,低聲說:「進去談,好不好?」
看樣子是避諱我呢!我立即往玄關衝去,說:
「我先走了,小雙,改天再來看你!」
「別走!別走!千萬別走!」盧友文攔住我。「我有急事,非出去不可。但是,我一出去,小雙可以整夜坐在這兒淌眼淚。奇怪,以前的小雙不是頂堅強的嗎?什麼事都不肯掉眼淚的嗎?可是,我告訴你,詩卉,事實上我娶了一個林黛玉做太太,偏偏我又不是賈寶玉,對眼淚真是怕透了!小雙流起眼淚來呵,簡直可以淹大水!」
我站在那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偷眼看小雙,她極力忍耐著,但是,眼眶兒已經有點紅了。我只好站定,靠在門框上,望著他們發呆。盧友文又折回到小雙面前,說:
「有事和你商量!」小雙挺了挺背脊。「有什麼事,你說吧!」她咬了咬嘴唇:「詩卉又不是外人!你還要避諱嗎?」「那麼,」盧友文沉吟了一下。「我需要一點錢。」
小雙直直的望著他。「你是回來拿錢的!」她說:「如果你不缺錢用,你會不會回來這一趟呢?」「別雞蛋裡挑骨頭好不好?」盧友文皺起了眉頭:「我沒有時間耽誤,也不想吵架,你拿三千塊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