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奶奶叫:「別亂擠亂挨的,當心毛線針紮了你,瞧,一頭發雨水,又沒打傘,也不穿雨衣,著了涼就好了。可不是,臉凍得像冰塊了………」
奶奶一嚕囌就沒完沒了,我打斷了她:
「人呢?都到那兒去了?問您話也不說!」
「你爸爸請了十天假,今天總得上班了,詩堯去電視公司,還沒回來呢,詩晴下了班就直接去李家了,小雙呀,」奶奶的興致全來了。「那孩子才能幹呢,一整天,不知道做了多少事兒,洗洗燙燙,針線活兒,全都會,那像你們姐妹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只會吃,不會做………。」
「她現在到哪裡去了?」
「在廚房幫你媽燒飯呢!」
我跳起身子,往廚房就跑,奶奶直著喉嚨嚷:
「扯了我的毛線團了,跑什麼跑?女孩子也沒一點文雅樣兒,瞧人家小雙,斯斯文文,秀秀氣氣的,那兒像你們這樣毛手毛腳………」我等不及聽奶奶的長篇議論,就一下子衝到了廚房裡,媽正在那兒切肉丁子,小雙坐在小板凳上,安安靜靜的剝著玉蜀黍粒,媽媽一邊切肉,一邊不知在對小雙說些什麼,看樣子說得滿開心的,我進門就喊:
「好啊,媽媽,杜小雙才來我們家,你就欺侮人家,盡讓人家做苦工。」
媽媽回頭瞅著我笑。「看樣子,你和小雙還真有緣,你媽做了一輩子飯,也沒聽你心疼過。好吧,小雙,把你的玉蜀黍交給詩卉去剝,免得說我欺侮你。」「剝就剝!」我端起小雙面前的籃子。「小雙,我們到屋裡去剝,我有話問你!」「怎麼的?」媽媽笑罵著:「女孩子就是這樣,每天神秘兮兮,剛見面,怎麼就有秘密話了?」
我不管媽媽,拉著杜小雙,到了臥室裡,關上房門,我們在書桌前坐下來,我一面剝玉蜀黍,一面開門見山的說:
「小雙,今天早上,你到底和我哥哥怎麼吵起來的?我上了一天課,也打了一肚子的啞謎,你好端端的彈鋼琴給他聽,他為什麼說你考他來著?」
小雙垂下頭去,長髮半遮著面龐,好一會兒,她沒說話,然後,她抬起眼睛來望著我,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而坦白,她低低的說:「你問我,我就說。從小,我爸爸教我彈鋼琴、抄樂譜、學作曲,還學了好幾年的小提琴。三年前,爸爸得了癌症,自知不久於人世,他更把他一生所學,完全教給我,他常對我說,小雙,你什麼都沒有,可是,你有才華,有實學,那麼,你就不貧窮。爸爸是個教書匠,教了一輩子音樂,有幾個人知道他也可以成為名鋼琴家或名作曲家?他死得安心嗎?我不知道。爸爸對我,卻期望很高,因此,我發現你家有鋼琴,又有個學音樂的哥哥………」
「你錯了,」我打斷她。「哥哥學的並不是音樂,在國內,他學的是新聞,大學畢業,他到美國去專攻大眾傳播,被電視公司看中,高薪聘回來當企劃部副理的。音樂,只是他從小喜歡的一種嗜好而已。他說音樂只能用來陶情養性,假如用來謀生,非餓死不可。」
小雙愣愣的看著我,半晌才說了句:
「哦!原來他不學音樂,怎麼會懂那麼多呢!」
「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考他的?」我急著追問。
「也沒什麼,」小雙低歎了一聲。「我只是故意彈錯了幾個音,一般人是聽不出來的。」她繼續剝著玉蜀黍。「他說我驕傲,也是真的,除了音樂,我沒有第二樣可驕傲的東西了。而現在,即使音樂………」她嚥住了,又低歎了一聲。「從此,我不敢再小看任何人了。」
「哥哥是個多方面的奇才。」我忍不住要幫詩堯吹噓和解釋。「音樂、繪畫、文學,他都很有研究。可惜小時一場小兒麻痺症,使他跛了一條腳,成為他一生恨事,爸爸媽媽和奶奶,都感到遺憾,難免就特別寵他,因此,把他的脾氣弄得又古怪又難纏又暴躁,可是,他的心是很好的。小雙,你可別因為早上這一鬧,就和他生起氣來。將來你跟他處久了,你就會發現他其實是很和氣的。」
「和氣嗎?」小雙睜著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我立即又在她那白皙的臉龐上,看到昨晚的那種冷漠和孤傲。「我不認為他很和氣,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和他再吵,我會對他——敬鬼神而遠之。」她站了起來,拿起剝好的玉蜀黍,逕自走往廚房裡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門邊,忽然間,有股寒意從我背脊上冒了出來,在那一剎那,我有種奇異的感覺,覺得杜小雙,這個女孩,會和我們家結下一段恩怨,或者,會帶來什麼陰暗的影子。因為,她有多麼奇怪的個性,熱情的時候像火,溫柔的時候像水,寒冷的時候像冰!
晚餐前,爸爸回來了。詩堯也回來了,我注意到,他回家後就進了臥房,和小雙一句話也沒說,好像彼此不認識似的。直到吃晚飯,他才從臥室出來。詩晴和李謙也一塊兒回來了,圍著餐桌,我們家一到晚上,總是熱熱鬧鬧的。席間,媽媽和奶奶都不住口的誇小雙,爸爸卻沉吟的看著小雙,一直皺著眉在想心事,半天,才突然決心的說了句:
「進補習學校,今年夏天考大學!」
小雙一愣,立即抬起頭來。
「我不考大學,」她簡短的說:「我要找工作。」
「小雙!」爸爸喊。「你才十八歲,能找什麼工作?如果你爸爸在世,他一定會要你念大學。」
「我爸爸在世,也不會讓我念大學。」小雙堅決的說:「他常說,大學裡教我的,不會比他教我的更多。」
「可是,你爸爸已經死了,不再能教你了,是不是?」爸爸忍耐的說。「是的,」小雙垂著眼瞼,恭敬而堅定。「朱伯伯,請您讓我自己決定我的未來,我明白我在做些什麼。你們已經給了我太多,我生來孤苦,不敢多所苛求,命定給我的,我只能默默承受,幸福太多,只怕反遭天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