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堯瞪著她。「那麼,你應該練琴練得很熟了?」
「我是下過苦功的。」「好的,」詩堯點點頭:「那麼,你是考我了?」
小雙的面頰上驀然湧上一片紅潮,她的睫毛垂了下去。遮蓋了她那對黑黑的眼珠,她用小小的白牙齒咬了咬嘴唇,低語著說:「我聽說琴是你的。」「於是,」詩堯用重濁的鼻音說,他的語氣是頗不友善的。「你立刻就想試試,像我這樣的殘廢,到底對音樂瞭解多少!」
小雙迅速的抬起頭來了,紅潮從她的面頰上退去,那面頰就倏然間變得好白好白,她的眼睛毫不畏縮的,大睜著,直視著詩堯,她的聲音很低,卻很清晰:
「你是殘廢嗎?」詩堯的臉漲紅了,憤怒明寫在他的眼睛裡。
「別說你沒注意到!」他低吼著說。
我在門邊動了一下身子,一陣驚惶的情緒抓住了我,杜小雙,她還完全沒有進入情況,她還是個陌生人,她根本不瞭解我這個哥哥!朱詩堯莫測高深,朱詩堯與眾不同,朱詩堯不是別人,朱詩堯就是朱詩堯!當他額上的青筋暴露,當他的臉色發紅,當他的眼睛冒火,他就從一個靜止的死火山變成一個易爆炸的活火山了。我正想挺身而出,給我的新朋友解圍,卻聽到小雙用堅定的聲音,清清楚楚的說了一句:
「跛腳並不算殘廢,你難道沒見過瞎子、啞巴、侏儒,或白癡嗎?」我倒抽了一口冷氣,要命!在我們家,「跛腳」這兩個字是天大的忌諱,從奶奶到我,誰也不敢提這兩個字,沒料到這個瘦瘦小小的杜小雙,才走進我們朱家的第二天早上,就這樣毫不顧忌的直說了出來。我驚慌之餘,還來不及作任何挽救,就聽到詩堯狂怒的大叫了起來:
「閉嘴!你這個自以為了不起的、驕傲的東西!如果你對於別人的缺憾毫無顧忌,那麼,你無父無母、無家可歸也就是命中注定的了!」杜小雙被打倒了,她直直的坐在鋼琴前面,眼睛直勾勾的注視著面前的琴鍵,嘴唇毫無血色,身子一動也不動。我再按捺不住,直衝了出去,我叫著說:
「哥哥!」同時間,奶奶也聞聲而至,她挪動著她那胖胖的身子,像個航空母艦般衝了出來,大叫著說:
「怎麼了?怎麼了?詩堯,你又犯了什麼毛病了?有誰踩了你的尾巴了嗎?這樣大吼大叫幹嘛呀!」
「我嗎?」詩堯喊著,眼睛仍然冒著火:「我一清早起來就撞著了鬼!」「呸呸!」奶奶慌忙呸了兩聲,奶奶是最矛盾的人物,她有最開明的時候,也有最迷信的時候。「大清早胡說些什麼?那兒來的鬼?」「我就是!」杜小雙站起身來,靜靜的說。這一下,奶奶的眼珠子瞪得又圓又大,嘴巴也張成了O形。我趕快向前走了幾步,一把攬住小雙的肩膀,急急的說:
「算了算了,小雙,你別跟我哥哥嘔氣,他就是這樣的牛脾氣,完全………是給奶奶慣壞了!」
「哎喲,」奶奶喊:「我看你才給我慣壞了呢!」
「我們統統給你慣壞了!」我慌忙接口。
「哈!」奶奶對事情的始末是完全不知道,卻最擅長於糊里糊塗的跟人扯不清。「你們這一個個小火爆脾氣,看樣子還是我闖的禍呢……」「當然啦!」我嚷著:「你生了爸爸,爸爸生了我們,不是你闖的禍,是誰闖的禍呢!」
奶奶繞糊塗了,倚著門檻,她笑著直發愣。我乘機轉向詩堯,現在,他的臉色發青了,滿臉的懊惱和煩躁,看樣子,他是真的動了肝火,我笑著說:
「哥哥,人家杜小雙才來我們家一個晚上,好歹你也是個主人,怎麼這樣不客氣呢!」
詩堯還沒說話,我身邊的杜小雙卻開了口,她揚著臉兒,靜靜的看著詩堯,輕聲的說:
「我不是客人,不必對我客氣。我不懂的,只是一點,人,為什麼要逃避很多事實呢?假若有命定的缺陷,不提它難道它就不存在了?是的,我無父無母,我是孤兒,或者是命定的,我不知道,我從不瞭解上天的意旨,不過,我也不認為孤兒是可恥或可憐的。」她垂下頭,聲音又輕又柔又脆:「我遇到了你們,我被收容了,是不是?和別的孤兒比起來,我仍然是幸運的。我剛剛提到瞎子啞巴,並不是為了刺傷你,只是想說明,這世界上,還有更不幸的人呢!」說完,她轉過了身子,不再對詩堯看任何一眼,就自顧自的走到裡面去了。
不知怎的,我是怔住了,站在那兒,我有好一會兒沒有動,也沒說話。奶奶是越搞越糊塗,也站在那兒發愣。詩堯呢?他僵住了,一時間,他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陰晴不定的。而且,逐漸的,一種沮喪的、狼狽的神情,就浮上了他的眼底眉端,他蹙著眉,出起神來了。在這種情況下,客廳裡雖有三個人,卻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直到媽媽拎著菜籃子從外面買了菜回來,一眼看到這副局面,她驚愕得籃子都差點掉到地板上。「怎麼了?」她問:「發生了什麼事?詩卉,你今天沒課嗎?詩堯,你不上班?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一句話提醒了我,今天還要期終考呢!而我頭髮沒梳,臉也沒洗,我慌忙叫了一聲:
「不得了了,什麼都忘了。」就直衝進浴室去盥洗,再也沒心情來管杜小雙和詩堯的這段公案了。
我下午五點左右,才從學校回到家裡。家中靜悄悄的,奶奶一個人坐在沙發裡打毛衣,一盆旺旺的爐火,燃燒了滿屋子的溫暖。她身邊的針線籃裡,白毛線團和藍毛線團,都繞好了,堆了滿滿一籃子。我四面望望,就膩到奶奶身邊去,在地板上一坐,伸長了腿,把頭靠到奶奶腿上,伸手去火盆邊烤火,一面問:「人呢?都到那兒去了?小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