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雙靠在門框上,閉了閉眼睛,無法回答。
「豁啦」一聲,門開了,盧友文披著一件破棉襖,站在門口。一頭亂蓬蓬的頭髮,滿臉的鬍子,深陷的眼眶,尖削的下巴,我一時幾乎認不出他來。只有那對漂亮的眼睛,仍然閃爍著一如當年的光芒。看到我們,他呆住了,似乎以為自己在做夢,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對小雙「努力」的「看」過去,吶吶的說了句:「好奇怪,難道是小雙?」
小雙拉著我走進屋內,關上了房門。她對盧友文凝視著,苦苦的凝視著,嘴角逐漸浮起一個勉強的微笑。
「是的,是我,」她輕柔的說。眼底充滿了痛楚與憐惜,聲音裡帶著微微的顫慄。「不歡迎嗎?」
盧友文的眼睛張大了,驚愕、困惑,和迷茫都明寫在他的臉上。但是,一瞬間,這所有的表情都被一份狂喜所取代了,他張開了手臂,大聲說:
「如果是真的,證實它!小雙!因為我最近總是夢到你來了!」小雙縱身投進了他的懷裡,用手攀著他的脖子,她主動的送上了她的嘴唇。立刻,他們緊緊纏在一塊兒,熱烈的、激動的擁吻著。那份激烈,是我一生也沒見過的。小雙似乎要把她全身的熱力,和全心的感情,都籍這一吻來發洩淨盡。更似乎想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在這一吻中注進盧友文的身體裡。盧友文更是狂熱而纏綿,他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用手牢牢的箍緊了她,好像只要他一鬆手,她就會飛掉似的。
終於,盧友文抬起頭來了,他眼裡蘊滿了淚光,他捧著小雙的臉龐,不信任的看著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好像才真有些相信,這是小雙了!他的眼光渴求的在她臉上逡巡,好一會兒,才低低的說:
「你來了,是表示原諒我了嗎?還是同情我?是李謙告訴你的,是嗎?他說我病了,是嗎?其實我很好,我只是過度疲勞,我很好……哦,小雙!」他叫:「如果我生病能使你來看我,我寧願生病!」小雙的牙齒咬緊了嘴唇,她幾乎要崩潰了。但她始終勇敢的直視著他,好半天,她才放鬆了咬住的嘴唇,激動的、幽怨的、低啞的說:「友文,你好狠心,離開這麼多年,你連一點消息都不給我,你好狠的心!」盧友文惶恐而慌亂。「在我沒有拿出成績來以前,我還能給你消息嗎?離婚那天,你是那麼堅決,那麼銳利,那麼盛氣凌人,我如果再拿不出成績,我怎能面對你?小雙,你記得……」
「我已經忘了!」小雙說:「我只記得我們美好的時刻!」
「別騙我!」盧友文啞聲說:「我不能相信這個!我們在一起,何曾有美好的時刻?我做了那麼多的錯事,給了你那麼多的折磨……哦,小雙!」他大大的喘氣:「你還在恨我嗎?告訴我!」「如果恨你,我就不來了。」
盧友文的身子顫慄了一下,狂喜燃亮了他的臉。
「小雙,你知道嗎?人在失去了一樣珍寶之後,才知道那珍寶的價值!這些年來,我反覆思索,有時竟不相信自己會做錯了那麼多事!」他用手指撫摸小雙的面頰。「小雙,你真有這樣的雅量嗎?難道你還能原諒我嗎?我想過幾千幾萬次,我一定失去你了!我不能要求你做一個神,是不是?我給你的折磨和侮辱是一個神都不能忍受的,怎能再要求你原諒?你用離婚來懲罰我是對的,失去你我才知道多愛你,這些年來,我只能刻苦自勵,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寫一點東西給你看!我寫了,你知道嗎?這次,我是真的寫了,不是只說不做!」他住了口,望著她。小雙的大眼睛裡,淚珠終於不受控制的湧出來,沿著面頰滾落到衣服上去。盧友文凝視著她,逐漸的,他的眼眶潮濕了,猝然間,他把小雙緊擁在胸口,哽塞的說:「小雙,小雙,我那麼愛你,為什麼總是傷害你?我為什麼總把你弄哭?小雙!我到今天才承認,我根本不值什麼,我的驕傲、自負,都是幼稚!我的張狂、跋扈,只是要掩飾我的無能!我欺侮你,冤枉你,給你加上種種罪名,因為你是我唯一的發洩者!小雙,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來,我痛定思痛,只覺得太對不起你!可是……」他忽然推開她,臉色因興奮而發紅了。「為了重新得到你,我寫了!我真的寫了!再給我三個月時間,我可以把它寫完!」他衝到桌子前面,拿起厚厚的一大迭稿紙,放在小雙手中,像個要博老師歡心的孩子一般,他說:「你看!我是真的寫了!」小雙低頭看著那迭稿紙,她翻開第一頁,似乎相當專心的在閱讀,只一會兒,她眼裡已充滿了淚,燃滿了光采,她把那迭稿紙緊緊的、珍貴的壓在胸口。她鄭重的、堅定的、熱烈的望著盧友文:「你已經做到了我所要求的,現在,我來接你回家去!」
盧友文屏息片刻。「我有沒有聽錯?」他問。
「沒有聽錯!」小雙揚著眉毛。「我早就說過,只要你有成績拿出來,就是我們破鏡重圓的一天!」
「可是……」盧友文急促的說:「我還需要三個月時間,預計再過三個月,我可以完成它,等我完成了……」
「你應該回家去完成它!」小雙嚴肅的說:「除了當一個作家之外,你還是個丈夫,而且,是個父親!」
盧友文又屏息了片刻。
「你保證我沒有聽錯?」他懷疑的問:「你保證你還要我?」
小雙踮起腳尖,去親吻他的嘴唇,她的面容好莊重,好高貴,好坦白。「來找你以前,我是出自憐憫,看了你的原稿,我是出自尊敬。友文,我誠心誠意,要你回家!因為,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