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外雙溪畔,小雙和盧友文重新組成了一個「家」。他們的房子就在水邊,早上,他們採擷清晨朝露,黃昏,他們收集夕陽落照。小彬彬從早到晚,把無數笑聲,銀鈴般的抖落在整棟房子裡。那時期,我經常往他們家跑,盧友文工作得很辛苦。回台北後,小雙曾強迫他又去醫院檢查過,結論完全一樣,藥物只能幫助他止痛,因而,他似乎已有所知,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他拚命在把握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常想,如果他們當初一結婚時,盧友文就能和現在一樣努力,即使到今天,盧友文仍會得病,也可多享受好幾年的甜蜜。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幸福,是不是都是命中注定的?盧友文在兩個月後,就完成了那本著作。書名叫《平凡的故事》。小雙奔波於幫他印刷、校對,和出版。那時,盧友文已十分衰弱。一天,我去看他們,盧友文正坐在躺椅中,在水邊曬太陽,小彬彬在蘆葦中嬉戲。盧友文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他一直若有所思的在想著什麼。當小雙拿藥來給他吃的時候,他忽然拉住小雙的手,微笑的望著她說:
「誰幫你找回了那個墜子?我猜,除了朱詩堯,不會有第二個人!他一直心思細密,而用心良苦!」
小雙有點窘迫,這兩個月以來,她顯然一直收藏著那墜子,沒有戴出來,卻不料仍然給盧友文發現了。小雙想說什麼,盧友文卻輕歎一聲,阻止了她。
「明天起,你要戴著那墜子,那是你的陪嫁!」他說,側著頭想了想:「小雙,記得你罵過我的話嗎?你說朱詩堯不是殘廢,我才是殘廢!」「吵架時說的話,」小雙垂著頭,低聲說:「你還記在心裡做什麼?」「我在想,」他握緊了小雙的手。「你只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又纖弱,又細緻。但是,你卻治好了兩個殘廢!」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和小彬彬在水邊揀鵝卵石玩,聽到他這句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心靈震動,而眼眶發熱。我說不出來有多麼感動,多麼辛酸!也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盧友文為何值得小雙去熱愛,去苦等了!原來在他那多變的個性下,依然藏著一顆聰明而善良的心!
盧友文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就因病情惡化而住進了醫院,他沒有再從醫院裡出來。但是,在他臨終以前,小雙趕著把他那本《平凡的故事》出版了。因此,他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的第一本,也是最後的一本書。
我不知道那本書寫得好不好,也不知道那本書能不能震動文壇或拿諾貝爾獎,我想,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寫」出來了。但是,那本書一開始的第一頁,有個序言,這篇序言卻曾令我深深感動。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天才,而且,是個不可一世的天才!既然我是天才,我就與眾不同,在我身邊的人,都渺小得如同草芥。我輕視平凡,我憤恨庸俗。但是,我覺得我卻痛苦的生活在平凡與庸俗裡,於是我想吶喊,我想悲歌。然後,有一天,我發現大部分的人都自以為是天才,也和我一樣痛恨平凡與庸俗!這發現使我大大震驚了,因為,這證明我的『自認天才』與『自命不凡』卻正是我『平凡』與『唐俗』之處!換言之,我所痛恨與輕視的人,卻正是我自己!因此,我知道,我不再是個天才!我只是個平凡的人!我的吶喊,也只是一個平凡的人的吶喊!我的悲歌,也只是一個庸俗者的悲歌。
於是,我寫下一個平凡的故事,獻給那深深愛我,而為我受盡傷害與折磨的妻子——小雙。如果這世界上真有『不凡』,我認為,只有她還配得上這兩個字!」
這一頁,也就是當時小雙在苓雅區的小樓上,所讀到的句子。
尾聲
小雙的故事,寫到這兒,應該可以結束了。但是,有許多事,卻仍然值得一提。盧友文去世以後,葬在北投附近的山上。小雙仍然帶著小彬彬,住在外雙溪那棟別墅裡。她的琴聲,和彬彬的呢喃笑語,經常流瀉在那山谷中,和著潺潺的溪水,和山間的松籟,共奏著一支美麗的歌。
我想,在那棟別墅中,小雙真正享受過「愛情」,真正享受過「婚姻」,真正欣賞過她所愛的男人!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個多月,對小雙來說,這兩個多月卻是「永恆」!因此,沒多久,她和房東商量,開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買下那棟別墅,大有「終老是鄉」的打算。
我們全家仍然都關心著小雙,熱愛著小雙,我們年輕的一群,像李謙、詩晴、我、雨農,當然還有詩堯!我們都依然是小雙家中的「座上客」。有時,我們會作徹夜的傾談,談晚了,就在她家沙發上、地板上,橫七豎八的睡著了。小雙,已從一個無邪的少女,變成了一位解人的少婦。她優雅、溫柔、細緻、清靈……坐在鋼琴前面,她常常讓一連串動人的音符,跳躍在那溫柔如夢的夜色裡。
盧友文那本《平凡的故事》,並不十分暢銷,但卻很引起了文藝界的重視和震動。可惜盧友文墓草已青,屍骨已寒,他是無法目睹這番成就了!我常想,當初假若沒有小雙毅然提出「離婚」的一舉,焉能刺激得盧友文真正寫出一篇傑作!可見盧友文畢竟還是有才華的。小雙,她常常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膝上放著那本《平凡的故事》,一坐數小時之久。我猜,那本書裡的字字句句,她早已能倒背如流,她卻依然喜歡捧書獨坐。每當她坐在那兒的時候,溪水在她腳底潺潺流過,她長髮垂肩,一臉的寧靜與飄逸,水中,反映出她的影子,在水裡飄蕩、搖曳……我就會忍不住想起「在水一方」那支歌。在水一方!在水一方!我們的小雙,果然像我所預料的,總是「在水一方!」奶奶常去看小雙,她仍然疼小雙,幾乎超過了疼我和詩晴,私下裡,她還是愛講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