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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頁

 

  美珩眼裡蒙上了一層淚光,她看不清楚了,眼前一切的東西都在淚影中浮動。葆如的聲音仍然在她耳邊淒楚的響著:

  「美珩,你就當我是一個回頭的浪子,你再收容我一次,我必須依賴你的愛和鼓勵而生活。你知道,美珩,你總說對犯了罪的人,應該教育開導,不該判死刑。如果你離開我,你就等於判了我的死刑!」「可是,你要我怎麼辦呢!」她崩潰的喊,淚如雨下。

  「再原諒我一次,最後一次!」

  「但是,我不信任你!我不信任你!我一絲一毫都不信任你!」「你要我怎麼做就可以信任我?」

  「你怎麼做我都不能信任你。」

  他悲痛的望著她,然後,他搖擺著站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她繼續凝視著衣箱,茫然的凝視著,不知該何去何從。小葆膽怯的望望她,走過來摸摸她的手臂,她恍如未覺,仍然凝視著那在淚霧裡越來越模糊的衣箱。暗中,她心底很清楚而又很悲哀的明白,這衣箱是一輩子也收拾不清的,她已被許多無形的東西鎖住了,鎖得牢牢的。

  葆如回到了她身邊,輕輕的說:

  「信我了吧。」他伸出一隻手給她,她赫然發現他在手背上刺下「戒賭」兩個大字,剛抹上去的藍墨水和點點血液混在一起。她一驚,惶然的抬起頭來,望著他那對誠懇而哀求的眼睛,心痛的感覺又從心底向四肢擴散。

  「你,你?」她口吃的說。

  「我總不能帶著戒賭兩個字上賭桌,是不是?」他說,慘然的笑著。「你該相信我的決心了。」

  「葆如!」她喊,想不到這聲呼喚中竟帶出了那麼多的感情。葆如一下子就把她攬進了懷裡。她哭著喊:「你改了吧!真的改了吧!」「你相信我,我這次是真的了!」

  衣箱被放回了原處,衣服又回到了抽屜裡。整夜,他們忙著計劃未來,找兼差,增加收入,開源節流,刻苦還債。未來在憧憬中變得美化了,她似乎又回到了新婚的時代,充滿了數不清的計劃和美夢。黑夜裡,她摸著小葆瘦小的身子歎息,許願似的說:「你會胖起來,很快的胖起來,只要這個家又像一個家,你就會胖起來。」他有三天準時回家,她可以在他的瞳仁裡找到自己失去了許久的笑臉。第四天,他又遲遲未歸,她打電話到公司裡去問,那邊的回答是:「朱先生一天都沒來上班,所以我們已經不得已的撤了他的職,他實在曠職太多……」

  聽筒從她無力的手裡落了下去,她一步步的挨回了家裡,感到的是徹骨徹心的寒冷。依著桌子,她乏力的坐進椅子中,她知道,他今夜又不會回來了,明天?後天?回來後將是憔悴,蒼白,而疲倦的。她把臉埋進了手心裡,緊緊的埋著,小葆攀著她的腿,她可以感到那只枯瘦的小胳臂上骨頭的稜角……。「走吧!離開他!只有離開他!」

  她想著,可是,那種迷迷茫茫,混雜著心痛的感覺又在她心上咬噬,他回來,誰知道又是幾頓沒吃飯?失去了她,他會怎樣?她不移不動的坐著,在這無形的桎梏中掙扎,喘息。掙扎,喘息。掙扎,喘息……

  花語

  一

  剛剛放暑假沒多久,鵑姨從南部寄來一封長信給媽媽,全信都是談她的鄉居——她的小小的農場和那廣大的花圃。信末,她輕描淡寫的附一句:

  「如果小堇過厭了都市生活,而有意換換口味的話,

  不妨讓她趁這個暑假到南部來陪陪寂寞的阿姨。」

  媽媽看完了信,當時就問我:

  「怎麼樣?小堇,要不要到鵑姨那兒去住幾天?」

  「再說吧!」我不太熱心地說。雖然我久已想去參觀參觀鵑姨那十分成功的花圃,可是,鄉下對我的誘惑力畢竟不很大,主要還是因為端平。到鄉下去就不能和端平見面,這是我無法忍耐的;要我整天面對著花和鵑姨,我不相信我會過得很快活,因此,鵑姨的提議就這樣輕輕的被我拋置在腦後,再也不去想了。媽媽也沒有再提起過,直到我和端平鬧翻。

  端平是政大外文系四年級的學生,我們相識在去年耶誕節一位同學辦的耶誕舞會中。自從那天見面後,我就像是幾百年前欠了他的債,如今必須償還似的。接二連三的約會,每次約會中都夾著爭執和嘔氣。他長得很漂亮:白皙,雅致,修長。他的談吐風趣而幽默,這些都足以攫住我。但是,他卻像是一隻不甘願被捕捉的野獸,我無法用我的力量圈住他。他對付我的那股輕鬆和滿不在乎的勁兒,使我怒不可遏。因而,每次在一起都是不歡而散,事後,我卻又渴望著和他再度相聚。他除了我之外還有好幾個女友,這些他並不隱瞞我(這使我更生氣);而我,認識他之後就對任何男子都不發生興趣了。我希望他只有我一個,但我又不能限制他和別的女孩交往,何況他也沒有和我走到可以彼此干涉的那麼親密的地步。我知道我只是他若干女友中的一個,和那些女友並沒有什麼不同,這損傷了我的自尊。多少次我下定了決心不理他了,可是,一看到他那灑脫的微笑和黑幽幽的眼睛,我的決心就完全瓦解。就這樣,我在他若即若離的態度下顛顛倒倒,弄得脾氣暴躁心情惡劣。這天,我親眼看到他和一個裝束入時的女孩子手挽手的從新生大戲院裡走出來。當天晚上,我和他就大吵了一架,發誓再也不要理他,但他滿不在乎的和我說「明天見」。當他走了之後,我開始模糊的領悟自己的可悲,我已經在這個感情的困境中陷得太深了!他可以控制我,我卻不能控制他……一種要掙扎求生似的念頭來到我心中,我立即整理行裝,當媽媽問我做什麼的時候,我堅決的說:「到鵑姨那兒去!」當天的夜車把我載離台北。上車前,我發了一個電報給鵑姨,通知她我抵達的時間。火車在黑暗的原野裡疾馳而去。我靠在車廂裡,凝視車窗外遠遠的幾點燈火,茫然的想著鵑姨那兒會不會是一個躲避感情的好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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