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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6 頁

 

  時間過得那麼慢,一個上午還沒有溜走三分之一。我站起身來,走進了花園裡。花園中陽光明亮的在樹葉上反射,我眨了眨眼睛,迎著太陽光望過去,只幾秒鐘,就眼花繚亂了。人的眼睛真奇怪,能習慣於黑暗,卻不能習慣於光明。大門響了,小下女提著菜籃氣急敗壞的跑進來,看到了我,她喘息的拉住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太太,有一個男人在我們家門口,已經三天了。他每天看著我,我一出門就可以看到他,總是盯著我。剛剛我去買菜的時候他就在,現在他還在那兒,就在門外的電線桿底下!」

  我注視著小下女,難道她已經足以吸引男人了?我冷眼打量她,扁臉,塌鼻子,滿臉雀斑,一張合不攏的闊嘴,永遠露在嘴外的黃板牙。再加上那瘦瘦小小尚未發育的身子。我有些失笑了,搖搖頭說:「沒關係,大概是過路的,別理他!」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那敞著的大門口就出現了一個男人,穿著件白色尼龍夾克,一條咖啡色的西服褲。一對銳利的眼光從披掛在額前的亂髮下陰鷙的射過來。小下女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嚷著說:「就是他!太太,就是他!」

  那個男人跨進門裡來了,背靠著門框,用手拂了拂額前的頭髮,靜靜的凝視著我。我渾身一震,心臟迅速的往下沉,似乎一直沉進了地底。不由自主的,我深吸了口氣,向後退了一步。小下女躲在我的身後發抖。終於,我能克制自己了,我回轉身,推開了小下女,說:

  「走開!沒有事,這是先生的朋友。」

  然後,我走近他,竭力遏制自己說:

  「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

  他苦笑了一下,說:「回來一星期了。」「今天才來看我?」我問,盡量把空氣放鬆。「進客廳裡來坐,好嗎?門口總不是談話的地方。」

  我叫小下女關好大門,領先向客廳走。他聳聳肩,無可無不可的跟著我。走進了客廳,他站在屋子中央,四面審視,然後坐進沙發裡,揚揚眉毛說:

  「唔,好像很不壞。」「這幢房子是一葦的父親送給我們的結婚禮物。」我說。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把香煙盒子遞過去,他望著煙盒,並不拿煙,只幽幽的說:

  「你冷嗎?你的手在發抖。」

  我震動了一下,把煙盒放在桌上,瑟縮的坐進沙發中。他從椅子裡拿起一本書,是那本葛萊齊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還是這本書?依然愛看嗎?記得後面那首詩?『舊時往日,我欲重尋!』人,永遠在失去的時候才會去想『重尋』,是嗎?還有那最後一句話:『她的靈魂已原諒了我,你們,也原諒我吧,我哭過了!』是的,一滴眼淚可以彌補任何的過失,那麼,你哭過沒有?」「沒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的說。

  「是嗎?」他盯著我,嘴邊帶著一絲冷笑。然後,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為什麼婚姻生活沒有使你的面頰紅潤?為什麼你越來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逼人的問。

  「健群,你——」「健群?」他站了起來,走近我、低頭望著我:「終於聽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為你已經忘記我叫什麼了。」

  我跳了起來,神經緊張的說:

  「健群,你到底來做什麼?你想要怎麼樣?」

  「我嗎?」他逼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你門外等了二天,希望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關得真嚴密呀!好幾次我都想破門而入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還沒有弄清他的來意之前,他的嘴唇已經緊壓在我的嘴唇上面了。我沒有掙扎,也沒有移動。一吻之後,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睛血紅,沙啞著聲音說:「這就是我的來意。」接著,他就用力把我一摔,摔倒在沙發中,他舉起手來,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無力的垂了下去,他咬著牙說:「思筠,你怎麼會做出這樣的傻事?」說完這一句,他掉轉頭,邁開大步,逕自的走了出去。馬上,我就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響。

  我癱軟在椅子裡,無法動彈。小下女端著一杯茶走出來,驚異的說:「咦,客人呢?」「走了。」我說。走了,真的,這次是不會再回來了。人,反正有聚則有散,有合則有分。傻事!誰能評定什麼是真正的傻事,什麼又是真正聰明的事呢?我閉上眼睛,笑了。雖然眼淚正氾濫的衝出眼眶,毫無阻礙的沿頰奔流。

  三

  故事應該從媽媽死後說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親怎麼會瘋?怎麼會死的嗎?」姨媽牽著我的手,忿忿不平的問。

  我搖搖頭,九歲的我不會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訴你。」姨媽的嘴湊近了我的耳邊:「因為你爸爸姘上了一個寡婦,你媽媽完全是受刺激才瘋的。現在,你媽死了,我打包票,不出兩年,這個女人會進門的,你看著吧!」然後,她突然攬住我,把我的小腦袋擠壓在她擴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憫人的口氣,淒慘的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麼得了呀,才這麼點大就要受後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時候,你媽多疼你呀,可憐她後來瘋了,連你都認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辦才好呢?那狐狸一進門,還會帶個小雜種進來,你看著吧!」我傻傻的倚著姨媽,讓她播弄著,聽著她哭哭啼啼的喊叫,我是那樣緊張和心慌意亂。爸爸和另外一個女人,那是什麼意思?我真希望姨媽趕快放掉我,不要這樣眼淚鼻涕的揉搓我。終於,她結束了對我的訪問和照顧。但是,她眼淚婆娑的樣子卻深深的印在我腦中。

  姨媽的話說准了,媽媽死後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繼母——進了門,和她一起來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兒子,比我大三歲的健群。萱姨進門的那一天,對我是多麼可怕的日子!我畏怯的躲在我的小屋內,無論是誰來叫我都不肯出去,儘管外面賓客盈門的大張酒席,我卻在小屋內瑟縮顫抖。直到夜深人靜,客人都已散去,爸爸推開了我的房門,猶如我還是個小女孩一般,把我攔腰抱進客廳,放在一張紫擅木的圈椅中,微笑的說:「這是我們家的一顆小珍珠,也是一個最柔弱和可愛的小動物。」說完,他輕輕的吻我的額角,退到一邊。於是,我看到一個纖細苗條的中年婦人,帶著個親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的望著她,她高貴儒雅,溫柔細緻,沒有一絲一毫像姨媽嘴中描寫的惡婦,但我卻喊不出那聲「媽」來。她蹲在我的面前審視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溫暖柔軟的雙手中,安詳的說:「叫我一聲萱姨?」我注視她,無法抗拒,於是我輕聲的叫了。她又拉過一個瘦高個的男孩子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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