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對桀驁不馴的眼睛,和執拗頑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為我生命中的毀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著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只對我輕蔑的皺了皺眉頭。萱姨進門沒多久,由於時局不定和戰火蔓延,我們舉家南遷台灣,定居於高雄愛河之畔。
我承認萱姨待我無懈可擊,可是,我們之間的生疏和隔閡卻無論怎樣都無法消除。自從媽媽死後,我就有做惡夢的習慣。每次從夢中狂叫而醒,萱姨總會從她的屋裡奔向我的屋中,為我打開電燈,拍我,安慰我。但,每當燈光一亮,我看到她披垂著一肩柔髮,盈盈的立在我的床前,都會使我一陣寒凜:夢裡是瘋子媽媽,夢外卻是殺死媽媽的劊子手!這念頭使我週身震顫,而蜷縮在棉被裡啜泣到天亮。
我從沒有勇氣去問爸爸,關於媽媽的瘋,和媽媽的死,我也從沒有把媽媽對我提過的「黑繭」告訴任何人。我讓我稚弱的心靈去盛載過多的秘密和疑惑。但我相信姨媽的話,相信萱姨是媽媽致死的最大原因。因而,我對萱姨是畏懼和仇恨兼而有之,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模糊的好感,只因為她高貴儒雅,使人難以把她和罪惡連在一起。
健群,那個沉默寡言而壞脾氣的男孩子,從他踏入我家的大門,我們就很少接近,足足有三年的時間,我們見了面只是彼此瞪一眼,彷彿我們有著幾百年的宿怨和深仇大恨。直到我讀初中一年級那年的夏天,一件小事卻扭轉了整個的局面。那個夏季裡,爸爸和萱姨曾作日月潭之遊,家中留下了我和健群,還有一個雇了多年的下女。那是暑假,我整日躲在自己的屋內,只有吃飯時才出來和健群見面。爸爸出門的第三天,寄回來了一封信,是我先收到信,封面上寫的是健群的名字,但卻是父親的筆跡。我略微遲疑了一下,健群正在吃早餐,我拆開信,走進餐廳裡,誰知這封信一個字都沒有寫給我,完全是寫給健群一個人的,全信叮囑他照顧家和照顧我。由於信裡對我沒有一絲溫情,使我覺得感情和自尊都受了傷。我把信扔到他的面前,信在到達桌子之前落在地上,他低頭看了看信封,頓時冷冷的抬起頭來,盯著我說:
「你沒有權拆這封信!」
「是我的父親寫來的,不是你的父親!」我生氣的說。
「你以為我希奇他做我的父親!」他對我嗤之以鼻:「不過,你沒有資格拆我的信。」他侮辱了爸爸,使我非常氣憤。
「我高興拆就拆,你不是我們家的人,你媽媽也不是,你是個雜種。」他用怒目瞪我,雙手握著拳,欲伸又止。
「你是個小瘋子!」他叫。
「我不是!」我喊。「你媽媽是瘋子,你也是瘋子!」
我站著,我不大會吵架,委屈一來,我最大的武器就是眼淚,於是,我開始抽抽噎噎的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越想越氣,越氣就越說不出話,而眼淚就越多了。我的眼淚顯然收了效,健群放開了握著的拳頭,開始不安起來,他聳聳肩,想裝著對我的哭滿不在乎,但是失敗了。他對我瞪瞪眼,粗暴中卻透著忍耐的喊:「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什麼,只會哭,一來就哭,讀中學了還哭!」我仍然抽抽搭搭不止,然後,我終於憋出一句話來:
「我媽媽就是因為你媽媽的原因才瘋的,你們都是劊子手!」說完,我掉轉頭,走回我的房裡,關上了門。
那天晚上有大雷雨。我躲在我的屋內,沒有出去吃晚餐,而是下女送到屋裡來吃的。窗外,雷雨一直不斷,電光在黑暗的河面閃爍,不到晚上九點,電路就出了毛病而全屋黑暗,我蜷縮在床角,凝視著窗外的閃電,和那傾盆而下的雨滴。下女給我送了一支蠟燭來,燈光如豆,在穿過窗隙的風中搖曳。我躺著,許久都無法成眠,聽著風雨的喧囂,想著我那瘋狂而死的媽媽,我心情不定,精神恍惚,一直到午夜,我才朦朧睡去。我立即受到惡夢的困擾,我那瘋子媽媽正披著頭髮,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掐住我的脖子,叫我看她的黑繭。我狂喊了起來,掙扎著,大叫著……於是,我聽到一聲門響,接著,有兩隻手抱住了我,粗魯的搖我,我醒了。睜開眼睛,我發現我正躺在健群的臂彎中。他用棉被裹住我,黑眼睛迫切的盯著我,不停的拍著我的背脊:
「沒事了,思筠,沒事了,思筠。」他反覆的說著。
我不叫了,新奇的看著他,於是,他也停止了說話,呆呆的望著我,他的眼睛看來出奇的溫柔和平靜,還混合了一種特殊的感情。然後,他把我平放在床上,把棉被拉在我的下巴上。站在床邊,低頭凝視我。電還沒有來,桌上的蠟燭只剩了小小的一截,他的臉隱顯在燭光的陰影下,神情看來奇異而莫測。接著,他忽然對我微笑了,俯頭吻吻我的額角,像爸爸常做的那樣,輕聲的說:
「沒事了,睡吧。雨已經停了。」
可不是嗎?雨已經停了。我闔上眼睛,他為我吹掉了蠟燭,輕悄的走出去,關上了房門。
這以後,我和他的關係忽然變了,他開始像一個哥哥般待我,但他也會嘲謔或戲弄我。時間飛逝,轉瞬間,我已長成,而他也踏入了大學之門。
他考上了台大,到北部去讀書了,我仍然留在高雄家中,我十七歲那年,認識了一葦。
一葦,那是爸爸一個朋友的兒子,家庭殷富。那時,他剛剛大學畢業,在他父親的公司中做事,卜居於高雄。由於我正困擾於大代數和物理化學等沉重的功課,他被請來做我的義務家庭教師。他和健群有一點相似,都是瘦高條的個子,但健群固執倔強,他卻溫文秀氣,戴著副近視眼鏡,不苟言笑。每日準時而來,對我督責之嚴,宛若我的父兄。他恂恂儒雅,極為書卷氣,和健群的暴躁易怒成了鮮明的對比。不過,我從來沒有把我少女的夢繫在他的身上,因為他太嚴正不阿,缺乏羅曼蒂克的味道。十八歲,那是豐富的一年。暑假中,健群由台北歸來,那天我正巧不在家。回來的時候,爸爸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