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去?」我問,呼吸急促,我的手抓緊了船舷。
「還沒有一定,也許五、六個月以後,也可能幾星期以後。」他說,淡淡的,好像在講一件平淡無奇的事。我忽然對他萌出一股強烈的恨意,他說得那麼輕鬆,輕鬆得可惡!這個陌生人,是的,陌生人!我瞭解他多少?相交半年,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恨恨的瞪著他,說:
「反正你是要走的,你惹我幹什麼?」
他像受到針刺一樣猛的跳了一下,立刻瞪住我的臉,嚴肅的望著我說:「你在說什麼?」「我說,你為什麼要到我窗口去招惹我?為什麼要和我一次又一次的約會?你是什麼鬼存心?」
他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好半天沒說話,然後歎口氣,顯得十分懊喪。「是的,我錯了!」他無力的說:「珮容,相信我,我是把你當女兒看的,你是——你——」他困難的咬咬嘴唇,又歎了口氣:「你長得太像我的女兒,我一直有個幻覺,以為我是帶著我的女兒散步,帶著我的女兒玩,我在給我的女兒講音樂家的故事,教她拉小提琴……我忘了你可能沒有把我當作父親看。是的,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
他的聲音蒼涼憂傷,我注視著他,他似乎在一剎那間變得蒼老了。我坐近他,激動的抓住他的手:
「好吧,」我說,「你把我當女兒看好了,但是,不要走,行嗎?」他對我苦笑,用手撫弄我的頭髮,就像爸爸常做的一樣,他輕聲說:「不行,珮容,許多事我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我默然不語,第一次領略了人生的哀愁。他拍拍我的手背,鼓勵的笑笑說:「高興起來!珮容!」我勉強的笑了笑,他的笑容也和我同樣勉強。我覺得心中充滿了激情和哀傷,淚水悄悄的升進了我的眼眶裡,在我眼眶中打轉。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抑制著,不讓淚水滾下來。他握住了我的手,低聲說:
「別難過,在你這一生,這種分離總會有的。你有一個很幸福的家,有很光明的未來,你是個值得人羨慕的孩子,還有什麼事值得流淚呢?我是流浪慣了的,從不會在一個地方久住,你問過我為什麼和我的女兒分開,這也和我的流浪生活有關。那時候,我很年輕,而且很苦,我半工半讀的進了音樂學院,同時我和一個富家名媛戀愛了。她的父親反對我,甚至囚禁起她來,但,她私自來找我。為了她,我沒有畢業,我們逃到遠方,沒有一點積蓄,也沒有工作能力,我只得參加一個巡迴樂隊,到各地表演,這是我流浪生活的開始。她也跟著我到處流浪,一年後,孩子落地了,嬌生慣養的她,實在吃不了這種苦,而我又無力改善這種生活,於是,爭吵發生了。我沒辦法請傭人幫忙帶孩子,她又要帶孩子,又要洗衣燒飯,而且三兩天就轉換環境,這些,把她折磨得瘦骨支離。她開始責備我沒有用,罵我連家都養不好,發誓不願再過流浪的日子,甚至於罵我不是個男子漢!我在她的責備下幾乎要發瘋,看到她吃苦受累我又難過得想自殺。在苦悶了的時候,我就喝酒求醉,結果,我們的生活越來越惡劣,我酗酒,她罵街,孩子哭叫不停,整日幾乎沒有片刻寧靜。一天,我醉了,她又叨叨不休的罵了起來,趁著三分酒意,我叫她滾,告訴她,如果不是因為她跑到我家裡來找我,我就不會拿不到畢業文憑,更不會找不到一個正經的工作,也不必吃這許多苦。這些話傷了她的心,第二天,我表演了節目回來,發現她已經走了,把孩子也帶走了!從此,我失去了她和女兒,我在燈前發誓,跑遍天涯海角,我要把她們找回來,到現在,我已經找了十七年了。」他看著我,感傷的笑笑。「珮容,你是個快樂的孩子,你不會明白人生也有苦的。」
「我知道了,」我說,「你又要去找你的女兒了?」
他搖搖頭。「不,我已經放棄了,這次,我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定居。很久很久之後,她們或者也會到那個地方來找我的。」
他抬頭看著天邊,眼睛中閃著奇異的光。我被他的神情所震懾,也呆呆的望著他。好久之後,他突然說:「走吧!該回去了!」他拿起了槳,向回程劃去。
在公共汽車站,我向他說:
「我喜歡你,真喜歡你,但願你永遠不走!」
車來了,我跳上了車,從窗口看著他,他佇立在那兒,臉色顯得出奇的感動,眼睛裡有著淚光。
回到家裡,給我開門的竟是唐國本,他用手撐在門上,攔住門不讓我進去,瞪著我的臉說:
「哪裡去了?我等了你一個下午!」
「讓開路!你管不著!」我沒好氣的說,但他仍然攔在門上,微笑的看著我,好像我是個供人觀賞的小動物似的。我跺了一下腳,對他狠命的推了一把,趁他身子一歪的時候,從他胳膊底下鑽進了房裡。進房後一抬頭,才發現爸爸正站在我面前,他抬抬眉毛又皺皺眉毛,說:
「怎麼了?永遠長不大!你今年十幾歲了?」
「十八歲!」我說,向自己的臥室衝去。
「又變成十八歲了!」爸爸在我身後嘀咕了一聲。
我從臥室門口回過頭來,對唐國本作了個鬼臉。
「再見,糖果盆!我累了,要睡一會兒!」我溜進房裡,帶上了房門。夏天過去了,秋天來了,太陽收斂了它的威力,人們也披上了夾衫。我和「陌生人」更加熟稔,也更加親密了。山邊澤畔,我蹦跳的影子常伴著平靜的他。他和我談蕭邦和李斯特的故事,講星星的位置,講北國及各地的風俗,講他的流浪經歷。他不再說他要遠行的話,我們相處的每個時間都充滿了愉悅,我常戲呼他作「老爸爸」,因為他總以老爸爸自居,他也常玩笑的叫我作「女兒」,甚至「寶寶」,說我是他女兒的化身。我們真成了一對忘年之交,聽他輕哼著世界名曲,才真是人生的至樂。他有一副磁性的歌喉,嗓音柔美,感情豐富,我實在奇怪他以前的愛人怎會捨得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