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是倒了楣,一清早碰到個神經病!」
少女等馬停穩了,一翻身跳下了馬車,身手十分矯捷。然後,她大步的走到他身邊,對他那張畫仔細的凝視了一會兒,又抬起眼睛來看看他,問:
「你叫什麼名字?」有第一次挨打的經驗,他覺得還是不招惹這神經兮兮的女孩子為妙,於是,他淡淡的說:「孟瑋。」「孟偉?偉大的偉?」她問。
「不,斜玉旁的瑋。」「你是個畫家?」她再問。
他看了她一眼,笑笑。
「或者是的,在將來。」
「現在呢?」「剛剛從美專畢業。」「你是那裡人?」「杭州。」「離上海很近呀!」她說。
他再看了她一眼,感到被盤問得夠了,該反問幾句了,於是,他問:「你叫什麼名字?」「胡茵茵。草頭下一個因為的因。」她爽快俐落的說。
「胡茵茵?」他大吃一驚,重新去衡量面前這個女孩子,原來她就是胡茵茵!全上海市聞名的人物,大富豪胡全的獨生女兒,外號叫做「神鞭公主」。好駛快車,所過之處,青年窮追不捨,她則一鞭在手,狂揮痛擊,完全有男兒之風。這是上海鼎鼎大名的人物,她父親的百萬家財,只有她一個繼承者,因此,她的追求者簡直不計其數。孟瑋對她的名字是早已聽熟,卻沒料到今天能和她見面,而她又出乎意料之外的美。她望著他,似乎想看到他聽到她的名字之後有什麼表示,但他一語不發,就又回到他的那張畫旁,繼續去畫那海和天。她呆了呆,被他的冷淡所激怒了。她望了那畫一眼,帶著點蠻橫的態度說:「你不應該把我畫到畫上!」
「是嗎?」他皺皺眉:「我在寫生,有什麼法律規定我不許寫生嗎?」「你可以畫大自然,不應該畫我。」
「誰叫你跑進大自然裡面來的?」
孟瑋回頭望望她,微笑的說:「你沒聽說過『人在畫中』的話嗎?我既然冒冷出來寫生,就不該錯過一個好的景致。」
她雙手交叉的抱在胸口,馬鞭在空中抖了一下,凝視著他說:「這樣吧,我把你這張畫買下來了,你開個價錢吧!」
孟瑋的笑容凍結了,他跳跳腳以驅除冷氣,冷冰冰的說:
「對不起,這張畫不賣!」
「你以為我買不起?」胡茵茵生了氣,嚷著說:
「只要你開得出價錢來,我馬上照付!」
「我知道你有線,」孟瑋頭也不回的說:「我就是不賣。」
「我買定了!」胡茵茵暴怒的說,聲音裡夾著任性和倔強,一目瞭然,這是一個放寵壞了的女孩子。她高高的昂著頭,噘著嘴說:「你說你要多少錢?」
孟瑋轉過頭來看著她,平靜的微笑著,好像一個長兄對撒潑的小妹妹似的說:「你不知道,胡小姐,我的畫都是練筆的,我要留著作資料,不準備賣的。」「你不賣畫,你靠什麼維持生活?」胡茵茵直率的問。「我教畫,教一兩個小學生。」
「你好像——過得很苦嘛!」胡茵茵打量著他說。
「和你比,當然哪!」孟瑋說,聲音裡多少有點不自然。
「可是,我很喜歡你這張畫。」
孟瑋把畫紙從畫板上取了下來,捲成一卷,往胡茵茵懷裡一塞,毫不在意的說:「那麼,送你吧。」說完,他收拾好畫具,扶起畫架,預備走開,卻看到胡茵茵滿臉錯愕的站在那兒,失措的望著他。他對她揮揮手,正要走開,她著急的追上前一兩步說:
「孟……等一等!喂!你別走呀,這不公平,無論如何,我應該付你一點錢!喂喂!孟……孟什麼,哦,孟瑋,你別走呀!我說了要付錢的……」
「我說了不賣!」孟瑋叫了一聲,已走出一大截了。可是,立即,他聽到馬蹄潑刺刺的追了上來,同時,「呼」的一聲,那條一丈長的馬鞭又對他當頭罩到。吃過一次虧就學了一次乖,他一閃身躲開了馬鞭,馬鞭抽了一個空,卻從車上落下一樣東西,「□啷」一聲掉在他的身邊,他俯身一看,是個金銀絲鑲珍珠的小錢裝。同時,胡茵茵帶笑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從沒有不付代價的取別人的東西!再有,這麼冷的天,你寫生的時候也該買頂帽子戴戴!」
這拋錢袋的動作激起了孟瑋一腔的火氣,那最後一句話更深入的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拾起了錢袋,把畫具和畫架都拋在地上,就不顧一切的趕上去,一手攀住了馬車,就矯捷的爬了上去,胡茵茵回頭一看,立刻揚鞭抽來,他已爬上了車,反手抓了馬鞭,用力一拉,胡茵茵驚呼一聲,馬鞭已到了孟瑋手裡。孟瑋白著一張臉,憤憤的說:
「你好狂妄!好自大!好驕傲!連怎麼做人都不懂!早就該有人教訓你!你喜歡用馬鞭抽人,你自己也該領教一下馬鞭是什麼滋味!」說著,他在狂怒之中,舉起馬鞭,對她猛揮了一下,她掩著臉又一聲驚喊,馬鞭斜斜的從她腦後繞到她的胸前,她顛躓了一下,差點從駕駛座上滾下來。孟瑋把馬鞭和錢袋都丟進車廂裡,說:「告訴你!不要胡亂使用金錢,雖然你有錢,但是有些事不是應該動用錢的!」
說完,他看到馬行速度很緩,就跳下了馬車,氣沖沖的走回去拿畫具和畫架。這兒,胡茵茵慢慢的放下了掩著臉的手,愣愣的坐在駕駛座上,忘了她的馬鞭,忘了握韁繩,忘了一切和一切,只愣愣的坐著,愣愣的望著跑開的孟瑋。今天所遭遇的,是她有生以來從沒有遇到過的,這使她完全震懾住了。在她昏迷似的發怔之中,識途的馬緩緩的踱過上海市區的街頭,緩緩的走進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輪美奐的大廈,司閽者給她拉開了大鐵門,馬伕跑來扶她下馬和卸馬,她昏沉沉的走進她自己的房間,下人們都詫異的望著她,她揮退了使女,關上房門,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這疼痛熱辣辣的燒灼著,帶著一種新奇的刺激壓迫著她。孟瑋用手枕著頭,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視著天花板發呆。這是一間小小的閣樓,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層樓的頂端,上下樓沒有電梯,每次外出爬樓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對孟瑋而言,租這樣的房間已經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這是棟坐落在江灣的古舊的樓房,這閣樓早已殘破,四壁焦黃,門窗腐朽。但,孟瑋卻看上了那對海而開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雲的變幻,還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點點白帆。他喜歡倚窗而立,注視那些帆船的動靜,雖然他沒有所懷的人,也沒有盼望著歸來的人,可是,每當看到那些船,他依然會有:「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感覺,這是一種寥落的情緒,只因為他太孤獨,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獨的人。往往,他會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視著海,就像凝視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滿,他的寂寞在晃蕩,在掙扎,在澎湃,在喘息……這種感覺總使他情緒低沉,而至愴然欲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