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連長,」王其俊沉吟的說:「可柔病得這樣子,恐怕不便於再上路了,我想,你們先走吧,我和可柔留在這兒,等一兩天再說……」「等一兩天!等一兩天日本鬼子就來砍你們的頭了!」劉彪暴跳如雷的說:「走!如果她不能騎馬,我叫人做個擔架抬著她走!」這時,可柔倒醒過來了,她睜開一對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劉彪,掙扎著在枕上向劉彪點頭,無力的說:
「劉連長,謝謝你的好心,謝謝你的救助,是我沒有福氣,走不到後方。我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你帶你的軍隊走吧,還有王老先生,他不是我的父親,他和你一樣是我的恩人。你和王老先生一起走吧……」
「可柔!」王其俊責備的喊:「可柔!我絕不丟了你!這麼久以來,你早已和我的女兒一樣了!」
劉彪詫異的看看王其俊,又看看可柔。沒有時間讓他來弄清楚這父女間的內幕。他只低頭凝視著可柔,用一種一反平日那種暴躁的口氣,變得十分誠懇而迫切的說:
「你要拿出勇氣來,知道嗎?我怎麼樣都不會把你留在這兒的,你不用多說了,不管前面還有多少困難,我一定要把你送到四川。」「劉連長,」可柔深深的望著劉彪:「只怕我會辜負你這番好意了。」「勇敢一點!」劉彪說:「一點小病不會折倒你的!」
他們又上路了,可柔真的被兩個士兵用擔架抬著走,小霏由王其俊抱著。中午,他們到了東安城。
未到東安城之前,王其俊滿心的幻想,以為東安是廣西和湖南交界處的大城,又沒有淪陷敵手,一定很繁榮,也很安全的。可以買到藥品給可柔治病,也可以找到車輛到後方。誰知一進東安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樣。城內的居民早已撤光,現在全城都是各單位撤退下來的軍隊,滿街的地上都躺著呻吟不止的傷兵。城內的污穢、零亂,更是不堪想像,蒼蠅圍著傷兵們的傷口飛,那些缺乏醫藥和繃帶的傷口,大部份都濃血一片的暴露在外,看起來令人作嘔。空氣裡充滿的全是血腥味和汗臭。劉彪帶著隊伍一進城,就有許多軍人來探問消息,劉彪也無法肯定答覆。他們在城內略略休息了一會兒,忽然,有兩個快馬跑來的軍人,一面進城,一面叫:
「敵人離此二十里!趕快撤退!」
一句話一嚷,東安城立刻緊張起來,軍官們調隊,傷兵們呼救,響成一片。劉彪也立刻下令出城,可柔又被抬了起來。大家前擠後擁的出了東安城,走過護城河的橋,有人開始準備拆橋以阻止敵兵。於是,他們又是一陣快速度的撤退。
黃昏時,他們停了下來。
可柔的熱度依然沒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來精神還不壞。王其俊給她吃了一些稀飯。劉彪也走過來看她,她躺在擔架上,望著小霏在草地上爬著玩,微笑的說:
「還是做這麼大的孩子好,不知道憂慮,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難。」「小霏也夠可憐了,這麼點大每天吃乾飯,虧她的消化力強!」王其俊說:「等到了四川,我這個做爺爺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買罐奶粉給她吃。」可柔伸過一隻手來,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驚,可柔的手又乾又熱,看樣子病勢並未減輕。但她在微笑著,笑得很美很甜。「爹,」她柔聲說:「我代替小霏給你磕頭,你就算她是你親生的孫女兒吧,將來到了四川,找得到她父親便罷,找不到她父親,就讓她算王家的嫡孫女兒,好嗎?」
「當然好,平白得了這麼一個孫女兒,我還有什麼不好呢?」王其俊笑著說。「那麼,我代小霏謝謝爺爺。」可柔真的在擔架上掙扎著,用頭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說:
「你這是做什麼?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隻手伸給劉彪,笑著說:
「劉連長,你結過婚嗎?有孩子嗎?」
「沒結婚,也沒孩子。」劉彪說,突然的紅了臉。
「你會陞官,會有一個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愛的兒女。」可柔說,望著天邊的彩霞,彷彿她在彩霞中找尋到劉彪未來的命運。「你有一顆最善良的心,老天會善待你,給你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妻子。」「和你一樣好嗎?」劉彪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顯然並未經過考慮。說完之後,他那黝黑的臉就緋紅了。可是,他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少有的熱烈,凝視著可柔的臉。
「比我更好。」可柔輕輕的說,把眼光從彩霞上調回來,深深的注視著劉彪。他們默默的彼此凝視著,每個人眼睛中都帶著那麼多複雜的情緒。劉彪的眼色裡逐漸升起一層慘痛,可柔依然帶著笑,卻笑得淒涼。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遠了,他站起身來,追上了小霏,把她抱到一邊,讓她去看在蒲公英花叢中飛繞的一對小蛺蝶。他想,該給那兩個人一點說話的時間,因為,他們是沒有多久可以說話了。雖然,他也知道,他們根本不會說什麼,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屬於言語之外的。
把小霏攬在懷裡,他傍著蒲公英的花叢坐著。那對小蛺蝶上下翻飛,在夕陽的餘光裡賣弄的撲著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的沉進了地平線,天空由鮮艷絢麗的紅色轉成了暗紫,黑暗在悄悄的、慢慢的散佈開來。王其俊注視著搖擺學步的小霏——他的孫女兒!多奇妙,在戰亂和烽火中,他會突然衝動的從北國跑到遙遠的南方來尋找失蹤多年的兒子。兒子沒有找到,卻找到了一個孫女兒!隱隱中,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個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安排著人世的一切?
一個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頭來,是劉彪。後者也在草地上坐下來,他的濃眉緊蹙著,眉下那對野性的眼睛閃爍著一種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的扭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