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就是不放心你,好像猜到你會出事似的,幸好跑到你窗口來看看,要不然你……」他哽住了半天,才又說:「婉君,什麼事都可以商量,是不是?我們絕不逼你,如果你不要我,我也絕不怨你。我尊重你的意志,不會用約來威逼你,你生氣,罵我們,責備我們,都可以!只是不要再做這種傻事!」仲康也走了過來,咬著嘴唇凝視著婉君,接著長歎了一聲說:「都是我不好,我想通了,如果我不逼婉君,她就篤篤定定的嫁給大哥,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我太糊塗,太荒唐……」他抱拳對婉君深深一揖,毅然的摔了一下頭:「婉君,原諒我,把過失都記在我身上,要罵,就罵我吧,希望從此你能和你相愛的人,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說完,他轉過身子,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了。
叔豪靠在床邊,什麼話都不說,婉君還在哭,伯健推推叔豪,要叔豪勸她,叔豪坐在床沿上,還沒說話就也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兩個人默然相對,各哭各的。伯健站在一邊,看著他們哭,腦中突然掠過一個震撼,他想起許許多多年以前,他牽著婉君的手,聽婉君背長干行,背到:「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時,正好叔豪跨著竹馬,迤邐而來,婉君竟無法背詩,只對著叔豪發愣。現在,這一對孩子相對而哭的傻樣子多使人感動,真的,他們才是一對!同樣的脾氣,同樣的傻,同樣的稚氣未除!長歎了一聲,他跺跺腳說:「三弟,我把婉君交給你了!好好待她!」
含著淚,他也走出了房間,在房門口他站了一站,看到叔豪正用袖子給婉君擦眼淚,他想笑,又想哭。在跨門檻的時候,他的腳絆到一樣東西,他拾了起來,是一個竹子編的小籠子,裡面赫然是一條吐絲結繭的大蠶,籠子上有一張題著詩的小紙條:「春蠶不應老,晝夜長懷絲,何惜微軀盡,纏綿自有時!」他把小籠子放在門口的茶几上,他明白這籠子是誰弄的,再望了叔豪和婉君一眼,他含淚而笑,覺得他們真像一對金童玉女。第二天清早,伯健和仲康竟不約而同的分別留書出走了。仲康信上說,想到廣東去讀軍校,希望伯健和婉君早日成婚。伯健卻說想渡海到國外去,看看這個世界,並望父母成全叔豪和婉君。這件事使整個周家大大的震動,周太太從早哭到晚,怨天怨地怨神靈。周老爺連夜派人四處追尋,一面跺著腳罵婉君是「紅顏禍水」。叔豪吵著要出去找哥哥們,周太太卻死拉住他不放,怕他會傚法哥哥,也一走了之。婉君終日以淚洗面,恨自己不死。下人們、丫頭們、老媽子們,滿屋子亂轉,要勸解周太太,要防備叔豪出門,還要提防婉君尋死。平日安安靜靜的一棟宅子,被鬧得天翻地覆。
一個月過去了,伯健和仲康都杳如黃鶴。周老爺認了命,以男兒志在四方來自慰。周太太依舊從早到晚流淚。叔豪整日躲在書房裡,唉聲歎氣。婉君不出閨門,掩鏡斂妝,以淚洗面。半年多的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周太太終於認清伯健和仲康在三年五載之內不可能回來。而婉君的終身問題仍未解決。於是,她提出要依伯健的辦法,讓叔豪和婉君成婚。誰知,這提議立刻遭到叔豪和婉君雙方的強烈反對,叔豪義正辭嚴的說:「婉君本屬大哥,如果依行禮的人來論,也該屬二哥,無論怎樣輪不到我。如今,大哥二哥都為了婉君出走,下落不明,我怎能坐收漁人之利?」
婉君是愁腸百結的說:
「除非他們兩人都在外面成了婚,要不然我不能嫁給豪哥,我對不起他們每一個人。」
沒多久,叔豪終於飄然遠行,說是不找到大哥二哥,誓不回來。春去秋來,歲月如流,老年人死了,年輕的老了。在這棟大宅子裡,一個寂寞的中年婦人日日憑欄遠眺。她曾被三個男人愛過,但是,換得的只是無邊無盡的寂寞和期待。周老爺和太太早已作古,她已經是這棟宅子中的女主人了。無論如何,她曾經拜過天地,拜過周家祖宗神位,拜過周老爺夫婦,正式成為周家媳婦。雖然她從沒有獲得過一個丈夫。
「小姐,風大了,進去吧!」嫣紅走到徊廊上,輕撫著婉君的肩膀說。「別管我,讓我一個人站站。」婉君說,繼續憑著欄杆。
花園裡,秋風正掃著落葉,天是陰沉欲雨的。婉君把頭靠在柱子上,依稀記得伯健牽自己的小手,在這花園中教自己念詩。又彷彿看到叔豪和她爬在山子石底下挖蟋蟀,他的腦袋緊挨著她的。又恍惚感到仲康正撩起她的裙子,為她吸掉摔破的傷口中的污血……淚水逐漸的模糊了她的視線。暮色加重了,一陣寒意襲了過來。在她頭頂上的一棵榆樹,落下了兩片黃葉,她拾了起來,不由自主的,低低的念: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夜很深,房子裡靜悄悄的。
老人眼光深邃的望著窗外的穹蒼,小紋目不轉睛的望著老人的臉。「爺爺,」小紋說:「婉君心裡一定有個最愛的人,對不對?為了愛護那三兄弟,她才要緊緊嚥住心裡的秘密,對不對?」
老人瞬了小紋一眼,又調眼去看窗外。默然無語。
「他們總有一個會回來!」小紋癡癡的自語:「否則,婉君太可憐了!」老人歎口氣,撫摸了一下小紋的頭。
「傻孩子,這只是個夢而已。」
「第二個夢呢?」小紋急急追問:「快講第二個夢給我聽!」
「明晚,讓我們繼續說那第二個夢。」
第二個夢 啞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