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煙雨朦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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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3 頁

 

  情意綿綿,我微笑,你神往。

  細訴衷情,每字句,寸柔腸。

  舊日誓言,心深處,永珍藏。往事難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難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懷呢?碧潭上小舟一葉,舞廳裡耳鬢廝磨,我還清楚的記得他愛唱的那首歌:「最怕春歸百卉零,風風雨雨劫殘英。君記取,青春易逝,莫負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現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處?晚上,我坐在燈下凝思,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屋簷下垂著的電線,和一年前一樣掛著水珠,像一條珍珠項煉,街燈也照樣漠然的亮著昏黃的光線。芭蕉葉子也自管自的滴著水……可是,現在再也沒有「那邊」了。我已經把「那邊」抖散了。我也不會再需要到「那邊」去了。

  「依萍,睡吧!」媽媽說。

  「我就睡了!」我不經心的回答。

  四周那麼靜,靜得讓人寒心。媽媽在床上翻騰、歎氣。我關掉了燈,靠在床上,用手枕著頭,聽著雨滴打著芭蕉的聲音,那樣瀟瀟的、颯颯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聲裡,追憶著書桓在飛機場上落寞的神態,追憶著數不盡的往事。前塵如夢,而今夕何夕?雨聲敲碎了長夜,也敲碎了我的記憶,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數著雨滴,這滋味真夠苦澀!

  「窗外芭蕉窗裡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癡,在雨聲裡,我拼不起我碎了的夢。

  日子一天天單調而無奈的滑過去。

  又到了黃昏,雨中的黃昏尤其蒼涼落寞。記得前人詞句中有句子說:「細雨簾纖自掩門,生怕黃昏,又到黃昏!」我就在這種情緒中迎接著黃昏和細雨。重門深掩,一切都是無聊的。沒有書桓的約會,也不必到醫院看爸爸,沒有方瑜來談過去未來,更不必為「那邊」再生氣操心。剩下的,只有膠凍著的空間和時間,另外,就是那份「尋尋覓覓」的無奈情緒。媽媽又在彈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難忘」!帶著濃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擊破了沉悶的空氣。往事難忘!往事難忘!我走到鋼琴旁邊,倚著琴,注視著媽媽。媽媽瘦骨嶙峋而遍佈皺紋的手指在琴鍵上來來回回的移動。她花白的頭髮蓬鬆著,蒼白的臉上嵌著那麼大而黑的一對眼睛!一對美麗的眼睛!像那張照片裡的女孩子——那張照片現在正和爸爸一齊埋葬在六張犁的墓穴裡。年輕時的媽媽,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難忘」!媽媽,她有多少難忘的往事?

  媽媽的眼睛柔和的注視著我。

  「想什麼?依萍?」「想你,媽媽。」我愣愣的說:「你為什麼特別愛彈這一首歌?」媽媽沉思了一會兒,手指依然在琴鍵上拂動,眼睛裡有一抹飄忽的,淒涼的微笑。

  「不為什麼,」她輕輕的說:「只是愛這支歌的歌詞。」

  「媽媽,你也戀愛過,是嗎?我記得有一個晚上,你曾經提起過。」「我提起過的嗎?」媽媽仍然帶著微笑,卻逃避似的說:「我不記得我提過了什麼。」

  「我還記得,你說你愛過一個人,媽媽,那是誰?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難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說看得太多了。」媽媽低下頭,迅速的換了一個曲子,布拉姆斯的搖籃曲。「媽,告訴我。」我要求著。

  「告訴你什麼?」「關於你的故事,關於你的戀愛。」

  媽媽停止了彈琴,闔上琴蓋,默默的望著我。她的神色很特別,眼睛柔和而淒苦,好半天,她才輕輕說:

  「我沒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單純得無法發生故事。我是愛過一個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應該知道那是誰。」

  「媽媽!」我叫,驚異的張大了眼睛。

  「是的,」媽媽惻然的點點頭:「是你父親,陸振華!」她吸了口氣,瞇起眼睛,深思的說:「在你爸爸之前,我沒有和任何一個男人接觸過。」頓了頓,她又說:「我永遠記得在哈爾濱教堂前第一次見面,他勒著馬高高在上的俯視我,我瑟縮的躲在教堂的穹門底下。你父親握著馬鞭,穿著軍裝,神采飛揚,氣度不凡……他年輕時是很漂亮的,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得我渾身發抖……然後,他強娶了我!我被抬進他的房裡時,一直哭泣不止,他溫存勸慰,百般體貼……以後,是一段再也追不回來的歡樂日子,溜冰,划船,騎馬……他寵我就像寵一個小孩子,誇讚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對眼睛……」媽媽歎了口長氣,不勝低回的說:「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總覺得,那時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樂,細膩,多情!以後那種暴躁易怒只是因為他內心不寧,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樣東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麼。但我確定,他是一個好人!」我聽呆了,這可能是事實嗎?媽媽!她竟愛著爸爸!我困惑的搖搖頭,問:「你一直愛他?直到現在?」

  「是的,直到現在!」「但是,為什麼?我不瞭解!」

  「他是我生命裡唯一的男人!」媽媽重複的說,好像這已足以說明一切。「可是,媽媽,我一直以為你恨他,他強娶了你,又遺棄你!」「感情的事是難講的,奇怪,我並不恨他,一點都不!他內心空虛,他需要人扶助,但他太好強,不肯承認。我曾嘗試幫助他,卻使他更生氣!」

  「媽媽!」我喊,心中酸甜苦辣,充滿說不出的一仲情緒。

  「這許多年來,」媽媽嘴邊浮起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一直有個願望,希望他有一天能明白過來,希望他能再把我們接回去,那麼大家能重新團聚,一家人再和和氣氣的過日子。可是,唉!」她歎息了一聲,自嘲的搖搖頭:「他就那麼固執……或者,他已經遺忘了,忘了我和我們曾有過的一段生活……本來也是,我不能對他希望太高,他是個執拗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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