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話在我耳邊激盪,我木然的坐著,一時間不能思想也不能移動。媽媽在說些什麼?我的頭昏了,腦筋麻木了,神志迷亂了。她希望和爸爸團聚?真的嗎?這是事實嗎?這是可能的嗎?她愛著爸爸,那個我以為是她的仇人的爸爸?哦,人生的事怎麼這樣紊淆不清?人類的感情怎麼這樣錯綜複雜?……但是,我做過些什麼,當爸爸向我提議接媽媽回去的時候,我是多麼武斷!「我們生活得很平靜快樂,媽媽也不會願意搬回去的!」
這是我說過的嗎?我,陸依萍!我自以為懂得很多,自以為聰明,自以為有權代天行事!「唉!」媽媽又在歎氣:「假若有我在他身邊,我不相信他會如此早逝!他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
我茫然的站正了身子,像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的走到床邊,跌坐在床沿上。我俯下頭,用手蒙住了臉,靜靜的坐著。媽媽走過來了,她的手扶在我的肩上,有些吃驚的問:
「你怎麼了?依萍?」「媽媽,」我的聲音從手掌下飄出來,我努力在壓制著自己沸騰著的情緒:「媽媽,『我』比我想像中更壞,當我把一切都做了之後,我又不能再重做一次!」我語無倫次的說,我不相信媽媽能聽得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也沒有想要她聽懂。是的,我無法再重做了。做過的都已經做了,爸爸躲在那黑暗的墓穴裡,再也不會爬起來,重給媽媽和我一個「家」。媽媽!她可能會獲得的幸福已被埋葬了!我抬起頭來,凝視著我自己的雙手,夢萍狂叫的聲音又蕩在我耳邊:
「你看看你手上有多少洗不乾淨的血污!」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也不能看了!冷氣在我心頭奔竄,我的四肢全冰冷了。「依萍,你不舒服嗎?」媽媽關懷的問。
「沒有。」我站起身來,用一條髮帶束起了我的頭髮,不穩的走向了門口。「依萍,你到哪裡去?」媽媽追著問。
「我只是要出去換換空氣。」我說,在玄關穿上了鞋子。媽媽追出來喊:「依萍,你沒有拿雨衣!」
我接過雨衣,披在身上,在細雨中緩緩的走著。沿著和平東路,我走過了師範學校的大門,一直向六張犁走去。六張犁的山頭,一片煙雨淒迷,幾株零星散落的小樹在風雨中搖擺。我踩著泥濘,向墓地的方向走,然後停在爸爸和如萍的墓邊,靜靜的望著這兩個一先一後成立的新家。墓碑浴在雨水裡,濕而冷,我用手撫摸著爸爸的墓碑,冷氣由墓碑上直傳到我的心底。我閉上眼睛,淒然佇立。
我彷彿聽到媽媽在唱:
「待你歸來,我就不再憂傷,
我願忘懷,你背我久流浪!」
眼淚從我閉著的眼睛裡湧出來,和冷冰冰的雨絲混在一起,流下了我的面頰,滴落在墓碑上面。
暮色濃而重的堆積起來,寒風揚起了我的雨衣。我那件黑色的毛衣上,綴滿了細粉似的小水珠。四周空曠無人,寂靜如死。我默默的站著,忘了空間,也忘了時問,在這濛濛煙雨中,我找不到那個失落的自己。雨慢慢大了,暮色向我身上壓了過來,遠處的山、樹木,都已朦朧的隱進了暮色和雨霧裡。我站得太長久了,雨滴已濕透了我的頭髮,並且滴落進我的脖子裡。「你從不記得帶圍巾!」
誰說話?我四面尋找,空空的山上,除了煙雨和暮色之外,一無所有。天黑了,我拉了拉雨衣的大襟,開始向山下走去。泥濘的山路使我顛躓,昏暗中我分不清楚路徑,我不願迷失在這夜霧裡,我已經迷失得太久了。
遠處有一點燈光,我向著這燈光走去,走近了,我認出是那個熟悉的刻墓碑的小店。越過這小店,六張犁小市鎮的燈光在望了。我已從死人的世界又回到活人的天地中來了。在燈光明亮的街道上,在熙攘的人群中,我模糊的想起了「明天」。明天,應該是現實的日子了,我不能再在心境恍惚及神志迷亂中挨過每一個日子。明天,我又該去謀事了。一年前握著剪報,挨戶求職的情況如在目前。而今,我已沒有「那邊」可以倚賴。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算壓制自尊,也沒有一個富有的父親可供給我生活了。明天,明天,明天,這個「明天」就是我所希望的一天嗎?
在雨中回到家裡,一個藍色的航空郵簡正躺在我的書桌上,何書桓!我顫抖的拾起信箋,拆開封口,迫不及待的吞嚥著那每一個字。通篇報導著國外的情形,物質生活的繁華,只在最後一段,他用歪斜的筆跡,零亂的寫著:
「到紐約已整整一個月,置身於世界第一大城,看到的是高樓大廈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心底卻依然惶惑空虛!依萍,我們都有著人類最基本的劣根性,或者,我們並不是犯了大過失,只是命運弄人,一念之差卻可造成大錯。你說得對,時間或可治癒一些傷口,若干年後,我們可能都會從這不快的記憶裡解脫出來,那時候,希望老天再有所安排——使一切都能合理而公平……」
信紙從我手上落下去,我抬起淚霧朦朧的眼睛,呆呆的凝視著窗子。是嗎?會有那一天嗎?老天又會做怎樣的安排?
窗外,濛濛的煙雨仍然無邊無際的灑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