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過來,其餘的人等一等!」
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間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我走過去,發現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態。當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對權威性的眼睛在我臉上逡巡了一個夠,然後問:「你叫什麼名字?」「陸依萍。」他在那疊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張,問:
「是這張嗎?」「是的。」他仔細的看了一遍,問:
「高中畢業?」「嗯。」我應了一聲。他點點頭,看樣子很滿意,又望了我一會兒,他突然說:
「請你把短外套脫掉。」
我一愣,這算什麼玩意兒?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話脫掉了短外套,我裡面穿的是一件黑色套頭毛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紅筆在我那張卡片上打了個記號,對我微笑著說:
「陸小姐,你已經錄取了,下星期一起,到這兒來先受一個禮拜的訓練。待遇你不用擔心,每個月收入總在兩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這樣就算錄取了?既不考試也沒有測驗的問題,兩三千元一月,這是什麼工作?我呆了一呆,問:
「我能請問工作的性質是什麼嗎?」
「你不知道?」他問。「不是招請女職員嗎?」我說。
「是的,也可說是女職員,」他說:「事實是這樣,大概陰曆年前,我們在成都路的藍天舞廳就要開幕……」
「哦,」我倒抽了一口冷氣。「你們是在招請舞女。」
「唔,」那經理很世故的微笑著。「你不要以為舞女的職業就低了,其實,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經的……」
「可是,」我昂著頭說:「我不做舞女,對不起!」我轉身就向門外走,那經理叫住了我:
「等一下,陸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你再考慮一下,我們這兒凡是錄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兩千元,等以後工作時再分期扣還。你先回去想想,我們保留你的名額,如果你改變意思想來,隨時可以到這兒來通知我們。」
「謝謝您。」我說,點了一個頭,毫不考慮就走下了樓梯。先借兩千元,真不錯!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錢,但是我再需要錢也不能淪為舞女!下了樓,走出商行的大門,站在熱鬧的衡陽街上,望著那些食品店高懸的年貨廣告,和那些服裝店百貨店所張掛的年關大廉價的紅布條,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心中不禁湧起一陣酸楚。是的,快過年了,房東在催著我們繳房租,而家裡已無隔宿之糧,我能再空著手回家嗎?一日的奔波,又是毫無結果,前面一大堆等著錢來解決的問題,我怎麼辦?搭上公共汽車,我到了方瑜家裡。方瑜和我在學校中是最要好的,我們同是東北人,也同樣有東北人的高個子,每學期排位子,我們總是坐在一塊兒。她愛美術,我愛音樂,還都同樣是小說迷。為了爭論一本小說,我們可以吵得面紅耳赤,幾天不說話,事情一過,又和好如初。同學們稱我們為哼哈二將。高中畢業,她考上師大藝術系,跨進了大學的門檻。我呢?考上了東海大學國文系,學費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媽一個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讀書。所以考上等於沒考上。決定在家唸書,第二年再考。第二年報考的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系,術科考試就一塌糊塗,我既不會鋼琴,只能考聲樂,但我歌喉雖自認不錯,卻沒受過專門訓練,結果是一敗塗地!學科也考得亂七八糟,放榜後竟取到台中靜宜英專,比上次更糟,也等於沒考上。所以,方瑜進了大學,我卻至今還在混時間,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親是個中學教員,家境十分清苦,全賴她父親兼課及教補習班來勉強維持,每天從早忙到晚,方瑜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沒有請下女,全是由她母親一手包辦家務,也夠勞累了。但,他們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熱情、率直和正義感。所以,雖然他們很苦,我相信他們依然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鄉,公家配給的宿舍,一家六口擠在三間六席大的房子裡,颱風季節還要受淹水威脅。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間房子,她妹妹剛讀小學二年級。
我敲了門,很僥倖,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給我開的門,看到了我,她叫了起來:
「陸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經死掉了呢!」「喂,客氣點,一見面就咒人,怎麼回事?」我說。
「這麼久都不來找我!」
「你還不是沒有來找我!」
「我忙嘛,要學期考了,你知道。」
跟著方瑜走上榻榻米,方伯母正在廚房裡做晚飯,我到廚房門口去招呼了一聲,方伯母馬上留我吃晚飯,我正有一肚子話要和方瑜談,就一口答應了。方伯伯還沒有回家,我和方瑜走進她的房間裡,方瑜把紙門拉上,在榻榻米上盤膝一坐,把我也拉到地下坐著,壓低聲音說:
「我有話要和你談。」「我也有話要和你談。」我說。
「你先說。」「不,你先說。」我說。
「那麼,告訴你,糟透了,」她皺著眉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哈,」我笑了起來:「恭喜恭喜。」
「你慢點恭喜,你根本沒把我的話聽清楚。」
「你不是說你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嗎?戀愛,那麼美麗的事,還不值得恭喜。」我說。「我愛上了一個男孩子,」她把眉頭皺得更緊了:「並沒有說他也愛上了我呀!」「什麼?」我打量著她,她長得雖不算很美,但眼睛很亮鼻子很直,有幾分像西方人,應該是屬於容易讓男孩子傾心的那一種典型。如果說她會單方面愛上一個男人,實在讓我不大相信。我知道她在學校中,追求的人不計其數,而她也是極難動情的,這件事倒有點耐人尋味了。「真的嗎?」我問:「他竟然沒有愛上你?」「完全真的,」她正正經經的說:「非但沒有愛上我,他連注意都不注意我。」「哦?他是誰?」「我們系裡四年級的高材生,我們畫石膏像的時候,教授常叫他來幫我們改畫。」「形容一下,這是怎麼樣一個人?」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