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皚!我叫你道歉!聽到沒有?」
皚皚開始哭了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那美麗的黑眼睛裡滾落下來,再加上她那細緻的抽泣嗚咽之聲,竟出奇的美麗和柔弱動人。我已經忘了我的傷心,反而對皚皚生出一種強烈的同情和抱歉的感覺。我的小貓弄壞了她的畫,打翻了她的顏料,又驚嚇了她,還害她挨羅教授這樣的一頓大脾氣!我用手揉掉了眼睛裡的淚,愣愣的說:
「噢,羅教授,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羅教授盯著我,他的眼光看起來是奇怪的。半晌,他又在喉嚨裡發出他習慣性的那種模糊不清的詛咒,不知是在咒罵我的不識好歹,還是咒罵皚皚對我的侮蔑。轉過身去,他似乎對於我們間的紛爭失去了興趣。一邊嘰咕,一邊大踏步的走開了。這時,羅太太走上前來,她的臉色和皚皚的同樣蒼白,牽住了皚皚的手,她把皚皚也帶出了我的房間。望著她們母女一齊走出去,我突然感到一陣難言的孤獨和苦澀,心中模模糊糊的掠過了「天倫歌」歌詞中的兩句:
「人皆有父,翳我獨無,
人皆有母,翳我獨無……」
如果我有父母,又怎會為了收養一隻小貓而嘔氣!我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把兩隻手交握著放在裙褶裡,靜靜的陷進了沉思之中。有人走向了我,停在我面前,我抬起頭,是被我忽略了的皓皓!他正望著我微笑,看來心情良好而精神愉快。用手揉了揉我的短短的鬈發,他笑著說:
「一件小事,是不是?假若你是株勁草,應該連颱風都不在眼睛裡。這,不過是陣微風罷了!何況,你不止是株勁草,你還是棵小小的忘憂草!」
勁草!勁草和菟絲花!看樣子,這個典故已經傳遍羅宅了。我仰望著皓皓,他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再揉揉我的短髮說:「快樂起來,憶湄!歡笑應該屬於你!」
他走了,幫我關上了房門。我目送他走開,心底湧上一股暖流,眼睛居然再度濕潤了,皓皓!我喜歡他,真的。
中□下課回來,走進我房間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裝。我帶來的那口又小又破舊的皮箱放在桌子上,滿床堆滿了衣服書本,我卻對著那些衣物發呆。記得我來的時候,只有一點點簡陋的東西,現在,我的衣物已經增加了一倍有餘。這些,大部份都是羅教授給我的錢買的,小部份是中□買給我的。如今,這些東西我是帶走好呢?還是留下好呢?中□推門而入,對這零亂的情況大感驚訝,皺了皺眉,他說:
「憶湄,你這是在幹什麼?」
「收拾東西。」我輕輕的說。
「做什麼呢?」我抬頭望著他。「回高雄去,到林校長那兒去!」
「你發瘋了嗎?」中□問。
「沒有。只是——我住不下去了。」
中□走到我身邊,用手臂圈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攬到床邊,讓我坐下。凝視著我的眼睛,他溫柔的說:
「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些什麼事?」
我的額倚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子靠著他。慢慢的,細細的,我把「小波」造成的「小風波」敘述了一遍。他仔細的傾聽著,然後,他放開了我,站起身來,在室內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最後,他在我面前一站,下決心似的說:「憶湄,你是不是決定要走?」
「嗯。」我哼了一聲,老實說,我並不十分「堅決」。
「好吧,這樣吧,」他說:「我們一起走!寄人籬下的生活本不好過,我原準備,等你考上大學,就可搬到宿舍裡去住。現在只好在外面租一間屋子給你住,我可以和朋友合租一間,要不,也可以到教員單身宿舍去。只是這樣當然很不方便,例如生活起居,衣食住行這些問題,你一個單身女孩子,難免讓人不放心。至於你說要回高雄,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你去的。」他把兩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俯身看我,又低低的說:「你總會成為我的妻子,請讓我照顧你。」
我默然不語,他又在室內走了一圈,站住說:
「你先別忙著整理箱子,讓我先給你把房子找好了,你才能搬出去。做事要有計劃,不能太魯莽,對嗎?」
停在書桌前面,他拿起媽媽的那張畫,仔細的看了看,玻璃已經打碎,木邊的框子也折斷了。他下意識的取掉了四邊的木框,把畫在手上捲了卷,又攤開來看,說:
「你母親可以成為一個畫家,她的筆觸很有魄力,皚皚的畫就太柔媚了一些。」翻過畫的背面,他看了看,突然深思的望著我,彷彿有所發現。過了好半天,他才用一種特殊的聲調說:
「憶湄,你出生在什麼地方?」
「噢,」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媽媽沒說過,可能是四川吧,怎麼?」「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他說。
「有趣?」「你母親這張畫的背面寫了幾行字,你知不知道?」
我搖搖頭。「那是媽媽自己配的鏡框,我從來沒有打開看過,怎麼會與我的出生有關呢?」中□把那張畫像到我面前來,於是,我看到在這張石峰夕照圖的背面,有媽媽娟秀的毛筆字,題著兩句詩:
「點點孤峰銜落日,行行哀雁帶斜暉。」
這兩行字的旁邊,還另外有一行細小的,耐人尋味的字:
「一九五九年秋,遙憶湄潭風光,往事如煙,不復可尋,因而作此圖。」
我抬起頭來,看著中□。中□也深深的望著我,他顯然在想著什麼問題,我幾乎可以看到他腦海中那匹思想的馬在如何奔馳著。他的眼睛專注而凝肅,牙齒輕輕的咬著下嘴唇。
「中□——」我說。「別吵,」他打斷我。「讓我想一想。」
「你在想什麼?」我問。
「一個問題,」他回答了等於沒有回答。然後,他放開眉頭,重新又「看」到了我。「湄潭是一個地名,」他說:「在貴州省。是個小縣份。」「哦?」我說:「你認為我母親是在湄潭生了我,所以給我取名叫憶湄?」「不,我想的不是這個,」他說:「你母親可能是在湄潭生了你,也可能湄潭是她難以忘懷的地方,或者是她與你父親相遇的地方,所以為你取名憶湄,你的名字,當然與湄潭有不可分割的關係,而湄潭,又與你母親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可是,這些都不是我想的。我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