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皚皚?」我問。她點點頭。「我是孟憶湄。」我說。
她再點點頭,有股冷漠與傲岸的神情,似乎並不想和我談話。於是,我也默默無言。好一會兒,她才又輕輕的說:
「媽媽有神經衰弱症,但是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有時她會忽然發病,只要有爸爸在,她總是很快就會過去的。」
我望望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動的激情。我想,她是特地為了對我講這幾句話而來的,她怕她的母親驚嚇了我。在她那冷淡的外表下,一定有一顆善良而真摯的心,有一種人,是天生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的。這樣一想,我更加喜歡她了,我熱心的說:「是嗎?為什麼不請醫生看看?」
她瞪了我一眼:「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請醫生看?」
我的一腔熱情又被一下子拋進冰窖裡了。我想,我還是少說幾句話的好,否則注定要碰釘子。閉上了嘴,我在心裡發誓不再說話。可是,忽然間,窗外的花園裡傳來了一個少女的歌聲,歌喉婉轉抑揚,柔美而富磁性,唱的是一支我很熟悉的歌,因為媽媽生前也常唱的: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那歌聲那樣的蕩氣迴腸,我完全被它所吸引了。忘記了剛剛有不說話的誓言,我抬起頭來,興奮的問皚皚:
「是誰在唱歌?」「是嘉嘉。」她說。冷淡的轉過頭去,在我第二句問話「嘉嘉是誰?」還沒問出來以前,她已自顧自的走出了我的屋子。我愣了愣,就被那歌聲引向了窗口。從窗口望出去,花圃之後是一片濃蔭,歌聲由濃蔭深處傳來,只聞歌聲,卻不見人影。我側耳傾聽,那歌聲一再反覆著: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嘉嘉!羅宅的小一輩似乎都喜歡用重複字做名字,皓皓,皚皚,又一個嘉嘉!這嘉嘉是皓皓皚皚的小妹妹嗎?聽那聲音,她一定也是個美麗無比的女孩子!我走出房門,心裡也隱隱的明白,我最好是留在屋裡少出去,一個早上,我已經有些動輒得咎了。但,我無法抵制那歌聲的吸引力,我急於找出這個唱歌的人來。下了樓,我循著歌聲,向花園中走去。
第三章
推開了飯廳的落地長窗,跨下了好幾級台階,我走進了那寬大的花木蔥籠的院子裡。沿著一條龍柏和杉樹夾道的小徑,穿了出去,是一個圓形的花壇。花壇以一棵鐵樹為圓心,外面一層一層的栽植了各種不同的花,最外一層,佔地最廣,是清一色的玫瑰,香味濃郁的瀰漫在空間,隨著初夏的柔風向各處飄散。越過這花壇,就是綠蔭蔭的一座小小的林子。一眼望去,這林子似乎是毫無系統的種植著些樹木,但走近細看,卻顯然經過極細密的一番佈置。林木栽種得疏落得宜,大部份都是松與柏,並不高大,但枝幹聳直,也勁健有力。松柏之間,還點綴著一棵棵的扶桑和茶花。這不是茶花的季節,可是,扶桑卻絢爛的開著。綠樹叢中,綴著朵朵不同色彩的花朵,分外別緻和引人。樹木的腳下,也散植著各種不同的花草,玫瑰、菊花、石榴、薔薇……數不勝數,還有許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走到林子的入口,我已經可以清清楚楚的辨認那歌聲。抑揚的,輕柔的從林木深處傳來,偶爾也會有片刻的停頓,似乎唱歌的人正在工作著。歌詞是反覆著唱的,同一支歌,永遠是那樣的幾個句子,時斷時續,時高時低,起伏間歇,別有韻致。跟蹤著歌聲,我走進了林裡,繞過幾株樹木,面前陡然一亮。我絕沒想到,在這濃蔭深處,卻還別有天地,一架小巧精緻的花棚豎立在林木之中,花棚上爬滿了紫籐花,一串串粉紫色的花朵在棚架上迎風輕顫,嬌艷欲滴。花棚下是幾張竹製的躺椅,椅上空無一人。我站住了,側耳傾聽,歌聲忽然停止。我四面張望,看不到一個人影,眼前只有綠樹青籐,和枝頭的輕紅點點。穿過花棚,我對各處搜尋著望過去,到處都是樹木和花朵,靠在棚架上,我思索著,也傾聽著。風在林梢低吟,花棚上有幾隻麻雀在嬉鬧。除此而外,聽不到一點其他的聲音,我有種被捉弄的感覺,揚起頭來,我心有不甘的喊:
「喂喂!有人在嗎?」我的聲音消失在林中的風聲裡。我又默立了片刻,週遭有種反常的寂靜,似乎連小鳥的喧鬧聲都忽然停止了。我感到微微的不安,濃郁的花香使我薰然欲醉,眼前迷離的樹影花影讓我眩惑。轉過身子,我找尋我來時的路徑,想退出這座樹林。但,我剛剛起步,那斷續飄搖的歌聲就響起來了: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我捉住那個歌聲的尾音,迅速的衝進了林子裡,於是,我猛的站住了,我看見了她。
她蹲在一棵松樹前面,背對著我。身邊放著澆花的水壺和花鋤。她俯著頭,在清除著樹根下的雜草,一面唱著歌,她工作得那麼專心,以至於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我打量著她的背影,纖細,苗條,穿著一件印花的台灣綢的衫褲,頭髮卻舊式的在腦後挽了一個髻,看裝束,她應該屬於女僕之類。我站住,喊了一聲:「嗨!」我喊得很響,但她卻寂然不動,依舊唱著她的歌。我詫異的望著她,忽然,我發現她身上有什麼地方不對,是了,她的頭髮!那頭髮是花白的!一個少女怎麼可能有花白的頭髮?我無法按捺我的好奇了!繞過樹木,我走到她的正面站住,再喊了一聲:「嗨!」這一次,她抬起頭來了,也停止了她的歌聲。我凝視著她,這是張奇異的臉,她應該是個老婦人了。但,就和她那少女的歌喉一樣,她有張「娃娃」臉。儘管臉上皺紋遍佈,可是,那神態,那眼神,卻宛如一個三歲的小娃娃。她仰視著我,眼睛裡流露的是天真的光芒,微微張著的嘴,帶著股孩子氣的憨態。無論如何,這張又老又小的臉讓我覺得非常的特殊,但,她是不討人厭的。我試著對她微笑,詢問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