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不盡然,」章伯母微笑的說:「除非你安心要離開他們。別怪你的父母,人,都會盡量去佔有一樣心愛的東西,那是一種本能,就像我們要吃飯要睡覺一樣的自然。」她拍拍我的膝:「別去責備那種『本能』,詠薇,因為你也有這種『本能』。」我有些迷惑,章伯母平穩的聲調裡彷彿有許許多多的東西,雖然我無法完全把握住,但我明白她講出了許多「真實」。站起身來,她再給了我安慰的一笑:
「別悶在這兒胡思亂想,出去走走吧,還有半小時才吃晚飯。」我聽了她的話,戴上帽子,我茫然的走出了幽篁小築。穿過竹林,我毫無目的的向前走著。凌霄正在那塊實驗地上工作,老袁在另一邊施肥,老袁是個高大個子,完全粗線條的人物。我走了過去,靜靜的站在那兒,望著凌霄除草施肥,和剪去敗葉。抬起頭來,他看了我一眼。
「嗨!」他說。「嗨。」我說。他又繼續去工作了,翻開每一片葉子,他細心的查看著什麼。在他身邊的地上,放著一塊記錄的牌子,他不時拿起來,用鉛筆打著記號。「你在做什麼?」我問。
「記錄它們的生長情形。」
「這是什麼?」我指指面前的一棵植物。
「是金銀花,」他熟悉的說:「它們的花和葉子有利尿的作用。」「那個呢?」我又指一樣。
「那是天門冬,根可以止血。」
「你都記得它們的名字?」我好奇的問。「當然,」他笑笑,從身邊的一棵指起,一樣樣指下去說:「那是薏苡,那是益母草,那是枸杞,那是柴胡,那邊是香薷,再過去是八角蓮、半夏和曼陀羅……這邊這一排是黃苓、仙茅、莪術……」我對那些怪裡怪氣的名字提不起興趣,但我詫異他的記憶力。打斷了他,我問:「這些全是藥草?」「是的。」他點點頭。「你們種藥草幹什麼?」
「我在試驗,如果種植成功,這會是一項很好的收入,台灣每年消耗的中藥量是很驚人的。」
「成功了嗎?」我問。「目前還很難說,不過,它們生長的情形都還不壞,只是不夠強壯。」我望著他。「你這樣天天和泥土為伍,不會覺得生活太單調嗎?」我問。他抬起眼睛來,眼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那張被太陽曬成紅褐色的臉龐顯得有些發愣,眼睛裡飄過了一層輕霧。斗笠和那件圓領衫,都不能掩沒他的秀氣,兄弟兩個如果用長相來比,凌霄斯文,凌風灑脫,兩人的長相都非常不壞。「我在征服這些泥土,」他說:「除了征服它們,我也無法征服別的!」他嘴角有一陣痙攣,低下頭,他迅速的回到他的工作上。我怔了怔,直覺的感到他在隱藏某種情緒,他看來十分的不快樂。他心裡有些什麼呢?對那個「故事」的懷念嗎?怎樣的一個故事呢?看來,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我又站了一會兒,由於他不理我,我也感到十分沒趣,轉過身子,我向幽篁小築走去。自從領教到章伯伯的脾氣之後,我對於吃飯的時間就特別注意了。我還沒有抵達竹林,一件意外使我停住了步子。我看到章家的羊群正在歸途,但是,那雜在羊群之中的趕羊女孩卻在邊走邊哭。這女孩的家在鎮上,名字叫秀荷,家裡非常窮苦,她必須出來趕羊,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我來到青青農場的第二天,就和她建立了很好的友誼。她是個活潑快樂的孩子,我非常熟悉她那一串串清脆的笑聲,卻從來沒有看到她哭過。我走了過去。「什麼事?秀荷?」我拉住她問。
她哭得非常的傷心,滿臉眼淚和鼻涕,連氣都喘不過來。看到了我,她抽噎的說:「羊……羊……」「羊怎麼了?」我問,看了看羊群,那些羊都柔順的走在一起。「羊撞了你嗎?」我說,我曾看到一隻羊發了脾氣,對著山坡亂撞。「不是,」她猛烈的搖頭,「是……是……羊……羊少了一隻,我不敢回去,羊少了一隻,章老爺會打死我。」
「羊少了一隻?」我詫異的說:「你數過?」
「我知道,是上個月才生的那隻小山羊,」她哭著說:「我趕它們到溪邊去,我在樹底下睡著了,醒過來小羊就不見了,它被偷走了,我知道,它被偷走了。」
「你有沒有找過?或者它跑遠了,認不得路回家。」
「我找了,到處都找了!」她哭喪著臉:「它不會離開母羊,它是被人偷走了。我不能回去,章老爺要打死我!」
她遍佈淚痕的臉上充滿了驚恐,彷彿她闖下了什麼滔天大禍,看到她那股惶恐的樣子,讓我感到非常的不忍心,拍拍她的肩膀,我說:「你先把羊趕到羊欄裡去,我到河邊去找那隻小羊。」
離開了她,我迅速的向河邊跑去。黃昏的原野朦朦朧朧,到處都被夕陽抹上了一筆金黃。我忘了媽媽那封信所帶來的不快,忘了心底的那抹淒然,現在,我全心全意都在那迷途的小羊身上,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到它。河邊草深葉密,我學著秀荷喚羊時所發的聲音,在溪邊呼喚奔走。到處都是樹木,溪邊有著灰色的石塊,每一塊石頭都幾乎被我誤認為小羊。我找了很久,那隻小羊卻毫無蹤影。
暮色在不知不覺中來臨了,太陽早已沉落,晚風涼爽的吹拂,帶來了夜的氣息。天邊的晚霞已轉為灰色,溪水涼涼的流下去,顏色已不再明亮,而帶著暗灰。天快黑了,我應該回去,但是我仍然不願放棄找尋。
我搜索的範圍漸漸擴大了,一面專心的研究著腳下的草叢,因為小羊只有一點點大,很容易匿藏在樹下的草叢中,而被忽略過去。就這樣走著走著,我又走得很遠了,當天色幾乎全暗下來的時候,我才驚覺到我必須放棄尋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