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轉頭,我開始往回走,一面仍然繼續找尋。昏暗的天色使我認不清方向,我想,再找下去,恐怕迷途的不止小羊,還要加上我了!而且,既然找不到小羊,我還是快些回去的好,如果擔誤了章伯伯晚餐的時間,他一定更會火上加油,大發脾氣。加快了步子,我想穿過樹林,走捷徑回青青農場。樹林內陰暗萬分,扎伸的枝椏又陰影幢幢,才跨進去,我就後悔了。那些高聳的樹木,在白天看來雄偉美麗,夜晚卻猙獰恐怖,草叢裡又時時刻刻都父父的,使我懷疑有毒蛇或其他東西,我的心臟不由自主增加了速度,腳下也越走越快。但是,荊棘和籐蔓妨礙了我,一條荊棘刺痛了我的腿,我站住,把那條荊棘從腳邊拉開,當我站直身子的時候,一個高大的人影遮在我的面前,頓時間,我渾身的血液都變得像冰一樣的冷了。我根本沒有看清他的形貌,只覺得他巍巍乎的高大,連思索的餘地都沒有,我掉轉身子,拔腿就跑,誰知那人竟追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手指像魔爪般強韌而有力,深深陷進我的肌肉裡,我尖叫了一聲,一面拚命掙扎。那「怪物」嘴裡發出許多嘰哩咕嚕的聲音,我一個字也聽不懂,而且我已被嚇昏了。在掙扎之中,他卻突然鬆了手,我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下,由於這樣一跌倒,我和那「怪物」打了一個照面,林內的光線已經非常幽暗,但他正好站在一塊沒有樹木的空曠裡,因此,我可以看到他額上和兩頰的刺青,以及那對虎視眈眈的、閃爍的眼睛,這是一張猙獰而凶狠的面孔!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凌風曾經告訴我,畫過臉的山地人表示除過草,「除草」也就是殺過人,這是一種「英勇」的表記!面對這樣一位勇士,我嚇得骨軟筋酥。他仍然在對我哇哇叫,那張瘦削的、凹凸面很大的臉,有些像只非洲叢林裡的大猩猩。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回轉頭再跑,不出我的預料,他又追了過來,我拚命跑著,不要命的跑,樹枝勾破了我的裙子,荊棘又刺傷了我的手臂。但是,我都顧不著了,我只是跑著,跑著……終於我衝出了樹林,跑到了溪邊,在河堤上,有個男人正緩緩的踱著步子,我拚命大叫:
「喂——喂——喂——」
只要有個人,我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我向前面那人衝去。我的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步子,回頭望著我,我已筋疲力盡,手腳都是軟的,張開嘴,我又大叫了一聲:
「喂——請你——」我的話還沒說完,腳下就踩了一個空,因為只顧著呼叫,天又黑,我沒有注意腳下的地勢,踩進堤邊茂生的草裡,沒料到草竟是空的,我的身子就順著堤邊的草坡,滑落到溪邊兩岸的鵝卵石上。我跌得頭昏眼花,坐在那些石子上喘息不已。我聽到有人連跌帶沖的跑下河堤,我閉上眼睛,管他是誰,我反正無力於逃走了。
一個人來到我的身邊,我聽到一個男性陌生的聲音:
「小姐,你摔傷了?」我的心落了地,睜開眼睛,我望著我的救助者,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長相,只看到他那對關懷的眸子。
「一個山地人,」我還在喘息。「一個山地人……」
「山地人?」他困惑不解的問:「山地人有什麼可怕?」
「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語無倫次的說:「還——抓住我,對我亂叫,一個畫了臉的山地人——」
河堤上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面前的男人仰頭對河堤上面望去,我也慢慢的抬起頭來,那山地人正挺立在夜色裡。
「就是他!」我喘著:「就是他!」
我的救助者對那山地人講了一些什麼,用我所聽不懂的語言。那山地人也哇哇的叫著回復了一些什麼,然後,我面前的人對山地人用國語說:
「你嚇著了這位小姐,你為什麼不用國語跟她講清楚?」
那山地人又嘰咕了一大串。
我的救助者笑了,對我溫和的說:
「這完全是個誤會,他一點惡意也沒有。他在找尋他的女兒,他為他的女兒很生氣,因為那女孩不幫家裡的忙,整天在外面跑。起先,由於樹林裡太黑,他以為你是那女孩,等抓住你發現你不是的時候,你已經嚇得拔腿就跑,他的國語說得不好,一急就只會用山地話叫,大概是他越叫,你越跑,他就想追上你來解釋……就是這麼一回事,現在,你不用害怕了。」我抬頭看看那山地人,心頭的餘悸猶存。我的救助者對山地人揮了揮手,說:「好了,你走吧!我送這位小姐回去!」
山地人立即轉過身子,邁開大步,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我望望面前的人,頗有些為自己的大驚小怪感到難為情,拍了拍身上的灰,我試著站起來,幸好並沒有扭傷筋骨,只是腿上擦破了一塊皮。「摔傷了?」我的救助者問。
「沒什麼關係,只是破了點皮,」我說,望著他:「我以前從沒有在山地住過。」「我猜是這樣,」他笑著:「你大概是青青農場的客人吧?」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的看著他。「不錯,我在青青農場住了四天了。」「你是陳詠薇?」他安詳的問,很有把握的樣子,好像他根本認得我一樣。「你是誰?」我的詫異加深了:「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
「我見過你的母親,聽她提到過你,」他自自然然的說:「章家夫婦也說過你要來住一段時期。而且,這鄉下很少會見到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女性。」
「我還是不知道你是誰。」我說。
「我住在鎮上,我姓韋。」他說。
「哦,」我恍然的瞪著他:「韋白,是不是?山地小學的校長,我也早已知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