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前奔跑起來,一手提著我的鞋子。雨聲如萬馬奔騰,雷鳴和閃電使整個的原野蒙上了一層恐怖的氣氛,四面密集的烏雲把黃昏天際的彩霞一掃而空,黑暗幾乎是立即就降臨了。我加快速度奔跑,歸途必須經過的樹林在望了,我竄進了樹林,沿著小路奔跑出去,剛剛要奔出樹林,迎面一個男人跑了進來,和我撞了一個滿懷,我尖叫了一聲,看到從那人身上落下的顏料和畫筆,我鬆了一口氣,最起碼,這不是什麼怪物,抬起頭來,我說:
「余亞南,是你。」他攬住我,眉毛和頭髮上都掛著水珠,他身上和我一樣潮濕。樹林裡雖然幽暗,雨點卻被樹葉擋住了大部分,只是風吹過來的時候,樹葉上篩下的雨水就更其猛烈。他的手圍住我的肩膀,把我額前濕淋淋的頭髮掠向腦後,他注視著我說:「我有沒有撞痛你?」「還好,只是嚇了我一大跳。」
他微笑,黑幽幽的眼睛閃著一種特殊的光。
「你以為我會傷害你?」他問:「我看我們還是在樹林裡避避雨吧,找一個安全一點的地方,怎樣?」
「樹林裡不是最危險嗎?」我說:「當心被雷劈到。」
他拉著我走到一塊由樹葉和籐蔓組成的天然篷帳下面,地上積滿了落葉,雖然潮濕,卻很柔軟,他說:
「這兒怎樣?只要沒有大樹幹,就不會被雷打到。而且,這種夏季的暴雨馬上會過去。」
他把畫板放在落葉上,讓我坐在上面,樹林裡黑暗而恐怖,他問:「你害怕嗎?你在發抖。」
「不是害怕,是冷。」我說,濕衣服緊貼在我身上,風吹在身上,有著濃重的涼意。
「靠著我,」他不由分說的用手抱住了我,他的手臂環住了我的腰。「這樣會暖和一些。」
我的背脊本能的挺直了一下,一種不安的感覺襲上了我的心頭,他沒有忽略我身體的僵硬,十分溫柔的,他輕聲說:
「你怕我嗎?詠薇?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知道。」我囁嚅著。
雨仍然在狂驟的奔瀉,呼號的風從原野上竄進林內,樹枝折斷了,發出清脆的響聲,雷聲震動了大地,閃電像龍舌吐信,四周各種聲響如同鬼泣神嚎。我和一個不大熟悉的男人同在一個黑暗的樹林裡,這給我一種完全不真實的感覺。
「詠薇,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站在水裡,像一道天際的彩虹。」他輕輕的開了口,聲音低而柔,帶著一股蠱惑和催眠的力量。我默然不語。「我們見面的次數不多,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卻很深刻,你的臉龐充滿了靈性,眼睛蘊藏著智慧,每次我見著你,就像見到了光一樣,不由自主的受你吸引,有時我會幻覺,你就是珍妮的畫像裡的珍妮,是我的珍妮,我的靈感。」他停了一下。「你會認為我太冒昧嗎?」
我那分不安的感覺更重了,我試著想離開他,但他把我攬得更緊了一些。「你會認為我冒昧嗎?」他重複的問。
「哦,不,」我勉強的說。「只是——我沒你說的那麼好。」
「你是的,你自己不瞭解,」他固執的說:「別動,詠薇,你該不是怕那個閃電吧?它不會傷到你的。我剛剛說你像我的靈感,你願意讓我幫你畫張像嗎?站在水邊,雲和天是你的背景,樹枝的影子拂在水面,你微微的彎著腰,凝視水裡的倒影……這會是一張得到國際藝術沙龍入選作品。詠薇,你相信我會成為一個畫家嗎?」
「當然,」我嚥了一口口水。「我相信。」
「你願不願意幫助我?」
雨小了些,風似乎也收了勢,我傾聽著,那突來的暴風雨像是已經過去了。「你聽到我的話了嗎?詠薇?」
「是的,我聽到了,」我急忙說,頭頂的樹枝上變然傳來了鳥鳴,在大雨傾盆的時候它們不知躲向何方?一隻鳥聲喚來了無數小鳥的和鳴,吱吱喳喳的充滿了喜悅和活力。「只要我能夠幫助你。」「你一定能夠,我告訴你……」
我跳了起來,雨是真的停了。
「雨停了,」我急急的說:「我要趕回幽篁小築去吃晚飯,謝謝你,余亞南,隨時我願意做你的模特兒!」
我轉過身子,沒有再等他表示意見,就向竹林外走去,走了好遠,我又回身對他喊了句再見,心底有種不忍的感覺,因為他獨自停留在黑暗的林內,默默不語,彷彿對我的突然離去作沉默的抗議,我不知道是不是傷了他的心,但林外涼爽而濕潤的空氣使我舒服多了。
烏雲已經無影無蹤,天際比剛剛亮了許多,但暮色十分濃厚。小草上全沾著亮晶晶的水珠,低窪之處水流成河。我提著鞋子,赤著腳向幽篁小築走,渾身濕淋淋的,我必須從後門回去,我不願意別人看見我這副狼狽的樣子。
風吹過來,清清涼涼的,帶著小草的甜味,昏暗的暮色像層朦朧的薄霧,迷迷離離的籠罩在草原上。我看著那些點綴在草原上的槭樹,烏心木,和黃杞。想到凌雲所說的,再過幾天,槭樹要轉紅了,綠色的草原上,疏疏落落的夾幾棵紅葉,必定美得誘人。我將離去嗎?我不知道。
走進竹林,前面羊欄旁邊,有一棟小茅屋,是章家的柴房,我無聲無息的越過那半掩的門口。忽然間,我聽到門裡一陣掙扎的聲音,有個人突然從門裡衝了出來,我大吃一驚,瞪眼看去,是林綠綠!她也滿面驚愕的瞪著我,顯然沒料到我正在門外。她的衣服不整,頭髮零亂,衣服上還沾著許多稻草,臉上有種凶野的美麗。但她渾身沒有一點雨珠的痕跡,那麼,她曾在柴房中躲過一陣大雨了。我正想和她說話,她卻一甩頭,轉身就向原野中跑去了。我呆了呆,還沒來得及移動,門裡又衝出一個人來,看到了我,他猛的停住,我們面面相覷,我只聽得到我自己重重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