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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頁

 

  「有酒不能無歌,我要為你歌一曲,好久以來,我沒有真正的唱過歌了。」抱起琵琶,她沉吟片刻,微笑著說:

  「記得當初,曾有楊柳青青之約,不料一晃眼,楊柳已經青了六度了,而我呢,也已成為敗柳了。」

  「胡說!你依舊青翠!」

  「知道章台柳那支歌嗎?」

  「當然。」那是個老故事,傳說韓翃有寵姬柳氏,因兵亂而失散,韓翃遣人尋訪,作章台柳之詞,詞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現在,浣青指的就是這闋詞。「你知道章台柳,我卻要為你唱一支西湖柳。」浣青說。於是,她撥動琵琶,扣弦而歌:

  「西湖柳,西湖柳,為誰青青君知否?

  楊柳年年能再青,只有行人不回首。

  西湖柳,西湖柳,昔日青青今成帚,

  縱使長條似舊垂,可惜攀折眾人手!」

  唱完,她放下琵琶,用那對又帶笑又帶淚的眼睛默默的瞅著狄世謙。狄世謙聽了那歌詞,接觸到這目光,只覺得心中一寒,悚然而驚。他立即挨過去,雙手緊緊的握住了她的手,雙目緊緊的盯著她的眼睛,誠摯的說:

  「浣青,怎麼又唱這種洩氣的歌呢?難道你還不信任我?以為我會嫌你?我會怪你?浣青,六年離別,今日相聚,我們正該高興才是。浣青,以前的艱難困苦都過去了,讓我們重建百年的美景吧,好嗎?浣青?好嗎?」

  浣青悲涼的笑著,憐恤的望著他,伸手整理著他的衣襟,低語的說:「你家裡現在就肯收容我了嗎?你夫人現在就肯接納我了嗎?尤其,在我聲名如此之壞的時候!」

  「我不會讓你去受他們一丁點兒的氣!」狄世謙急急的說:「我要在西湖邊給你另造一棟房子,有樓台亭閣,有花園水榭,我要給它題名叫『青青園』,在園中種滿楊柳。我就和你住在那兒,整日吟詩作對,泛舟湖中,過神仙生活。等我三年假滿,我將帶你赴京上任……」「你的夫人呢?」狄世謙的臉色一沉。「憑她的所作所為,我們夫婦之間,已恩斷義絕!」

  「你的父母呢?難道為一個青樓女子,竟置孝道於不顧!」浣青說著,沒有等狄世謙答覆,她又嫣然而笑了。「算了,我們不談這個,這一次,我相信你一定有一個很好的安排,我等待你的安排,而且信任你!來!讓我們再喝一杯吧!」

  她斟滿了杯子,笑捧到他的面前來,看到她醉意盎然,笑容可掬。他放下了心裡的疙瘩,也忍不住帶淚而笑了。就著她的手,他飲乾了那杯酒。她再斟了一杯,自己舉著,一飲而乾。於是,他們相視相望,帶淚帶笑,談不盡的未來,訴不盡的過去。酒杯常滿,酒壺不空,兩人笑著,哭著,飲著……他們醉了。浣青的面頰被酒染紅了,眼睛被酒點亮了,帶著那樣濃重的醉意,她朗吟著晏幾道的句子:

  「彩袖慇勤捧玉鐘,當筵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罷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虹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夜深了,人靜了,春宵苦短,酒盡更殘。浣青執著狄世謙的手,依依的說:「世謙,今日重逢,我真不知是真是幻,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何況我一個青樓女子,能得到你這樣的癡情人,今生也就夠了!」「怎麼說說又傷感起來了?」狄世謙問。

  「不,我是太高興了!」浣青說,笑得動人。「請在這廳中稍候,我去把臥室整理一下,再請你進來。」

  「叫珮兒去弄,何必自己動手。」

  「不,我要親自為你疊被鋪床。」

  她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盈盈一笑,就轉身進屋裡去了。

  狄世謙在外廳等著,半晌,裡屋寂無動靜。想必她正卸去釵環,對鏡梳妝,他不願打擾她,時間長了,他微感不妙,站起身來,他大聲的喊:「浣青!」裡面寂無回音,珮兒聞聲而入,驚問:

  「怎麼了?」「浣青在裡面!」狄世謙說,衝過去要推開那扇門,門卻從裡面閂上了。他扑打著門大喊:「浣青!浣青!浣青!」裡面什麼聲音都沒有。珮兒蒼白著臉跑出去叫人,靖兒和下人們都來了,他們衝開了那扇門。

  浣青高高的懸在樑上,她腳下是一張橫倒的凳子。

  他們解下她來,已斷氣多時。在書桌上,有一張紙,墨跡淋漓的寫著她最後的幾句遺言:

  「敗柳之姿,難侍君子,唯有一死,以報知己。」

  狄世謙握著這張遺箋,他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安靜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兒,靜靜的看著她的遺容。三天後,狄世謙把她葬在西湖湖畔。在葬禮行前的一剎那,珮兒卻忽然觸棺而亡。狄世謙點頭長歎著說:

  「好,好,誰料到青樓之中,有此奇女,更有誰料到,還有此義僕!」他毫不墮淚,也毫不惋惜,只把她們主僕兩人,葬在一起。在墓前,他手植楊柳一株。並立了一塊小小的墓碑,碑上簡簡單單的刻著四個字:

  「楊柳青青」

  葬禮舉行後的第二天,狄世謙帶著靖兒,就此失了蹤。狄府中曾派出無數的家丁僕人,四處尋訪,但這主僕兩人,卻杳無蹤跡。有人傳言,他們已遁入空門。但是,狄府訪遍了杭州附近的寺廟,也始終沒找到他們。也有人說,他們遁入深山去了,可是,世界上的山那麼多,誰能踏遍深山去找尋呢?總之,狄世謙再也沒有回來過。那望子成龍的老父,終於失去了他的兒子,而那只是想「獨佔」丈夫的少夫人,卻守了一輩子的活寡。人生的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你不能判定誰對誰錯,尤其在不同的時代觀念底下,更難判斷是非。但是,悲劇卻這樣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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