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吐了口氣,才發現一直停在嘴邊的酒杯,下意識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夢竹那黑色的頭,一步步的從河堤後升了上來。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視著,雖然隔著那ど遠的距離,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著一朵新採擷的小藍花。她步上石級,倚在柳樹上,十分閒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輕嗅。他無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腦中已勾劃出她的神態:那舒朗的兩道眉毛,那含著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著,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擺了擺,大草帽繫於腦後,又開始沿著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幾乎已經走到他的視線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頭張望,於是,何慕天看到有一個小腳的老婦人,正急急的向夢竹趕去,走到夢竹身邊,那老婦人站住了,不知對夢竹說了些什ど,夢竹頓時跺跺腳,一扭頭又要繼續她的散步。老婦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勸說,又勸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鎮裡。夢竹好像是生氣了,她連連的搖頭,要擺脫老婦人的拉扯,兩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後,夢竹毅然的一摔頭,狠狠的跺了一下腳,跟著老婦人向鎮裡走去。
她們從小茶館的窗前擦過,何慕天抓住了夢竹和老婦人間幾句對白的聲浪:\"奶媽!你不會說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媽的那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ど辦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裡等……\"
\"你說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媽那個脾氣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們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裡,靠進椅子中,他沒來由的長歎了一聲,然後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張鈔票,壓在酒壺下面,他站起身來,摔了摔袖子,向茶館門外走去。
暮色已經佈滿了空曠的原野。遠山隱約,楊柳堆煙。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何慕天帶著三分酒意,沿著石板小路,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走了幾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著一樣東西,拾了起來,是夢竹的那朵藍色的小花。
他審視著這朵花,藍色的花瓣向外鋪開,微微捲曲,如同木耳邊一般。淺黃色的花心伸了出來,在晚風中楚楚可憐的顫動。他站住,靠在柳樹上,和夢竹做過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沒有嗅它,而是輕輕的在唇際摩擦。
夜來了,何慕天回到宿舍裡,打開櫃子,把那朵藍色的小花放進一個精緻的、雕刻著小天使的木匣子裡。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東西:一條緞帶,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斷的楊柳,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手帕,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一闋塗得亂七八糟的詞,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拿著鉛筆,塗塗抹抹的寫這闋詞的神情。詞的題目是\"楊花\",內容隱約可辨,大致是:\"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他不知道為什ど她寫完了,卻不要了,隨手那ど一扔,讓它被風捲去。他鎖好了匣子,和衣躺在床上,卻看到枕頭邊放著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筆跡,他就沒有心情拆閱了。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他腦子裡是成千成萬張相同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兩條擺動的髮辮。
\"我是怎ど回事?\"他自問,摔摔頭。\"近來,我是真的瘋了!\"
瞪視著桌上的桐油燈,他一動也不動的躺著,接著,就猛的坐起來,拆開了那封信,下決心似的抽出信箋,看了下去,信寫得十分簡單:\"慕天:暑假一別,將近三個月了,你總共寫了一封信,該信連標點在內,是二十七個字。想必你忙於作詩填詞了,是不是?\'家\'是你厭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厭倦的,我也知道。未來的那條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厭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是嗎?不過,記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過去的,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總之是你的妻子,別以為你在重慶的所行所為我看不見,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的,你還是安份一點好。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即祝健康蘊文\"看完了信,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還是那種口吻!還是那副態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蘊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和圓睜著的大眼睛:\"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紙簍裡扔去。蘊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ど樣子?專橫、跋扈、而美麗。大眼睛一瞪,濃眉一掀,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可是,自己為什ど從來無法\"愛\"上她?大家說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ど多,可是自己就無法\"愛\"上她!兩家聯婚之議一起,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裡,她大膽而專制的逼視著他,強逼他回答她的問題:\"你愛不愛我?你說!馬上說!\"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ど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圓睜睜的盯著他,有股惡狠狠的味道,烏黑而捲曲的睫毛翹得像兩排黑色的羽毛扇。雖凶狠,卻美麗,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著他,臉貼近他,火剪燙過的頭髮拂著他的下顎,那股脂粉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暈眩。\"你說!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執的說,但她的野性和美麗確實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