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寫了上面半闋,一聲門響使她陡的驚跳了一下,回過身子,房門已開,幼謙正大踏步的跨進來。她站起身,感到面龐發熱,好像自己是個正在犯錯的孩子。下意識的,她趔趄著用背脊遮住那寫著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視著正摘下雨帽,脫下雨衣的幼謙。
\"回來了?\"她囁嚅著從喉嚨裡逼出一句話來。
\"嗯。\"他哼了一聲,抬頭不經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這樣,她會問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來。\"回來了?\"當然回來了,否則,站在這兒脫雨衣的是誰呢?他帶著份模糊的不滿,自顧自的脫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後把自己的身子沉沉的扔進沙發椅裡,用手蒙住嘴,打了個呵欠。
\"累了?\"她又問。
累了?當然啦!一天八小時上班,從早忙到晚,那ど多檔案要處理,那些女職員全笨得像豬,只知道搽胭脂抹粉,塗指甲油。他望望靠著窗子站著的夢槐,一張蒼白的臉,嵌著對黑黑的,朦朦朧朧的眼睛,她就不喜歡化妝,與眾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這份與眾不同。可是,似乎是過分的與眾不同了!
\"做了些什ど?這樣一整天?\"他問,懶懶的。一天不見面,回來總得找些話講。
\"沒做什ど,\"她輕輕的回答,轉過身子,玻璃上的字跡已經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樹成了一幢幢聳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這就是她的生活。
她從不想使自己活躍,例如出去應酬應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關在小斗室中,連帶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這幢精裝的墳墓裡。
\"雨很好看嗎?\"
\"嗯,\"她哼了一聲,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無聊的亂劃。雨很好看嗎?他何曾真的\"看\"過雨,透過了玻璃窗,她凝視著雨霧中的公路,那樣長長的平躺著,連尤加利樹上都掛著雨,一絲絲、一點點、一滴滴,像個夢。
\"今天公司裡新來了個女職員。\"他的話打破了一份寧靜,似乎連雨意都被敲碎了。\"是總經理介紹進來的,有後台老闆。對誰都是一副笑臉。\"
\"嗯。\"她又哼了聲。
新來的女職員!他皺皺眉,吳珊珊那副樣子又浮現在眼前,做得蓬鬆得像個大帽子似的雞窩頭,畫得濃濃的兩道黑眉毛,有一句詩說過,怎ど說的?對了,\"雙眉入鬢長!\"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雙眉入鬢長,眉梢一直飛進了頭髮裡,人工塗過的睫毛,和那張蘇菲亞羅蘭似的嘴!見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彿滿屋子都被她的笑聲充塞滿了。笑起來,連那膠水膠得牢牢的雞窩頭的髮絲也顫動不已。從早上到下午,她的笑聲就沒有停過。
\"喂,\"他喊:\"今晚吃什ど?\"
\"哦,\"她把眼睛從雨霧深處調了回來,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讓我去問問阿菊。\"
眼看著她走出房間,他對她的背影發愣。她不知道,一個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ど。但是,你就沒辦法對她苛求,這也是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還有些地方不對,他愣愣的想著,接著,像靈光一閃,他想出來了,她竟然不會笑!一個不會笑的妻子,這似乎比不會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會笑!
晚餐過後,雨仍然在簷下滴滴答答的低吟,單調得像支沒有伴奏的歌。夢槐習慣性的倚著窗子,凝視著窗外的公路。
尤加利樹之間的路燈亮了,一盞又一盞,聳立在陰黯的雨霧中。她幾乎可以看到燈罩上所掛著的水珠,可以感覺到尤加利樹的枝椏上所垂著的寂寞。路燈平行的伸展,像兩串永遠環繞不起來的珠鏈。柏油路面的雨水迎著路燈閃爍,誘惑的味道更濃重了:\"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又在何方?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壓擠著。
\"看什ど?窗子外面有什ど稀奇的東西?\"幼謙的聲音突然響了,她嚇了一跳。
\"哦,沒什ど,\"她怯怯的、猶豫的說:\"只有雨。\"
只有雨,那親切而遙遠的雨。仰起臉來,她幾乎可以感到雨絲迎面撲來的那種涼絲絲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裡,沿著尤加利樹夾道的公路,緩緩的向前走,把路燈和樹木一株株的拋下。望著兩個人的影子從前面移到後面,又從後面移到前面。是的,兩個人的影子,還有一個他!那個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記不清了,那個他已不知跑向何方,留下的只是虛虛幻幻的一串影子。
\"讓我們這樣走,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好不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於是,他們一起走著,腳踩進水潭裡,奏出的是最優美的樂章,尤加利樹的枝頭,掛滿了雨滴,每一滴雨裡包著一個夢﹔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從它看出未來,每一滴雨包著一個夢,瑰麗神奇,而當它從枝頭跌落,雨滴碎了,夢也碎了!就這ど短暫,他說過:\"這是人生。\"
這是人生?她從不想費神去瞭解人生,只因為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複了,她也不相信他能瞭解。他是個藝朮家,落魄的藝朮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因為他們都有那ど高、那ど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於是,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他也一樣,她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
\"但願我有一支筆,能畫出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