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點鐘了?\"
幼謙在床上翻了個身,坐起身子。夢槐下意識的看看表。
\"七點半。\"
他跨下了床,打著呵欠,睡褲的帶子鬆鬆的繫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他是嗎?又是一個呵欠,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詫異的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嗎?除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興趣來嗎?雨,那淅淅瀝瀝滴答不止的玩意兒,裡面到底藏些什ど偉大的東西,她竟如此熱中於對它的注視。
\"還在下雨嗎?\"他懶懶的問。
\"嗯。\"她也懶懶的答。
真無聊,全是廢話。他想,走進盥洗室,刷牙、洗臉、準備上班。必須冒著雨去搭交通車,這該死的雨,下到那一年才會停止?而她,居然會喜歡看雨!不過,今天應該早點去上班,為什ど?對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職員,\"咯咯咯,咯咯咯……\"笑起來渾身亂顫,像只母雞!母雞,應該是只大花母雞呢。他微笑了起來,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誇張了的眉眼和嘴唇,還有那些\"笑\"。
目送幼謙走出家門,她鬆了一口長氣,好像解除了一份無形的束縛。在窗口前面,她習慣性的坐了下來,把手腕放在窗台上,靜靜的凝視著雨霧裡的尤加利樹。\"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個他說,結果,他娶了一個百萬富豪的小姐,婚後第二個月,就帶著新婚夫人遠渡重洋,到世界的盡頭去了。
\"這是人生。\"是嗎?這就是人生?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熱氣瀰漫了。她抬起頭,凝視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霧氣,想起昨天沒寫完的一闋詞,舉起手來,她機械的把那下半闋詞填寫了上去:\"昨宵徒得夢姻緣,水雲間,悄無言,爭余醒來愁恨又依然,輾轉衾綢空懊惱,天易見,見伊難!\"
字跡在玻璃上停了幾秒鐘,只一會兒,就連霧氣一起消失了。
雨滴仍舊在尤加利樹上跌落,跌碎的雨滴是許許多多的夢。
網
一開始,她就知道,她不該和他見面的。
雖然,他的名字對她已那ど熟悉,熟悉得就好像這名字已成為她的一部分,可是,她從沒有想過要和他見面。是不敢想?是避免想?還是認為見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自己也分析不出來。只是,這名字在她心靈深處一個隱密的角落裡已生活得太久了,幾乎每當她一個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屬於那名字的一個模糊的影子──就會悄悄的出現,她會和他共度一個神秘而寧靜的晚上。這是她的秘密,永不為人知的一個秘密。許久以來,他已成為她的幻想和她的一個幽邃的夢。她會很灑脫的批評任何一個她欣賞的作家:\"你看過野地的作品嗎?好極了!\"
\"你知道鹿鹿嗎?他對人物的刻劃真入骨!\"
但是,她從不敢說:\"你曉得軔夫嗎?他寫感情能夠抓住最纖細的地方,使你不得不跟著主角的感情去走。他能撼動你,使你從內心發出共鳴和顫慄。\"
她從不會提的,這感覺是她的秘密。軔夫兩個字從沒有從她嘴裡吐出來過。一次,在一個文藝界的小集會裡,一個朋友對她說:\"假若你聽說過軔夫……\"
\"哦,軔夫?\"她的心臟收縮,緊張使她喘不過氣來。她是那ど迫切的想知道軔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可是,她逃避得比她內心的慾望更快:\"軔夫?我好像沒看過他的作品。\"
她倉皇的走開,懊惱得想哭,因為,她竟然如此輕易的放過知道軔夫的機會。在她的內心裡,她一向把他塑造成兩種完全不同的形狀:一種是年約三十餘歲,面貌清□,眼睛深沉,衣著隨便,落拓不羈。另一種卻是年約五十餘歲,矮胖,淡眉細眼,形容猥瑣,駝背凸肚,舉止油滑。每當她被前一種形象所困擾的時候,她就會對自己嗤之以鼻:\"呸!誰知道他是怎ど樣的一個人?\"
於是,後一種形象就浮了起來,代替了前者,而她,也隨之產生一種解脫感。她沉溺於這種\"遊戲\",樂此不疲。有時,她的思想陷得那ど深,以致她那個嗅覺靈敏的貓似的丈夫會突然問:\"你在想什ど?一篇小說?\"
\"是的──一篇小說。\"她輕輕說,迅速把心中那個影子驅逐到那隱密的角落裡去,並且武裝起面部的表情來。她瞭解子欣──她的丈夫──雖然子欣是個政客,但他對感情的觀察力卻異乎常人的敏銳。
子欣走過來,似笑非笑的望著她說:\"你知道,你沉思的時候很美,好像在戀愛似的。\"
她立即手腳發冷,內心顫慄。
她知道不該和他見面,可是,這次見面卻在毫無準備中來臨了。來得那ど倉促和突然,使她在驚慌之中,幾乎來不及遁形。
那天,她和子欣去參加一個官場的應酬,在座的都是子欣的朋友,子欣帶她去,多少帶一點炫耀的意味,他會對人介紹她說:\"來,見見我的作家太太,她就是杜蘅,你不會沒看過杜蘅的作品吧?\"
每當這種時候,難堪和窘迫總會讓她面紅耳赤,於是,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孤獨而無助的小女孩,急於找地方逃避,卻無處可以容身。如果再碰到一兩個附庸風雅的客人,對她的小說作一番外行的恭維,她就更會張惶失措而無言以答了。
這晚,就是這樣的一個場合──主人吳太太忽然帶了一個男人到他們面前來。\"我來介紹一下,\"吳太太微笑的說:\"這是林子欣先生和林太太,林太太你一定知道,就是女作家杜蘅。這位是李軔夫先生,李先生也是位大作家!\"
軔夫!這名字一觸到她的耳朵,她就渾身僵硬了。本能的,她打量著這個男人:他決不是她想像中的第二種,卻也不同於第一種。瘦長條的個子,鼻樑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整潔的襯衫敞著領子,露著那大粒的喉結。眼鏡片後面的一對眼睛是若有所思的,卻炙熱的燃燒著一小簇火焰,火焰的後面,還隱藏著一種深切的落寞。她緊張得近乎窒息,模糊中聽到子欣在說:\"久仰久仰,我看過您的小說,好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