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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頁

 

  她一驚,於是,她明白,子欣已經知道一切了,他原有貓般的嗅覺和感應。所有的事情不會逃過他的眼睛的。她不想解釋,一來不知如何解釋,二來不屑於解釋。回進了臥房,她對鏡卸裝,慢慢的取下耳環,鏡子裡反映出子欣的臉,他仍然帶著那詭譎的笑,好像他有什ど得意的事似的。忽然間,她發現子欣是那樣猥瑣庸俗,而又卑劣!她詫異自己在十年前怎會看上了他?是的,覺悟是來得太晚了,撞進了網罟的魚說:\"早知道我不走這一條路!\"

  但是,它已經走進去了。

  子欣站在她的身後,正從鏡子裡凝視她的眼睛。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出於本能的退縮了一下,他獰笑了,握緊著她的肩膀說:\"你別躲我,你躲不掉!\"這是真的,她知道。她永遠只是一個脆弱得像個玻璃人似的小女孩,稍稍加重一點力量,她就會立即破碎。她從沒有力量去反抗掙扎。兩滴屈辱而又悵惘的淚水升進了她的眼眶,子欣嘿然冷笑了。

  \"你心裡能容納多少秘密?\"子欣說:\"你見他第一眼的時候,你就向全世界宣佈你的感情了,那晚和今晚,你表現得都像傻子!可是,你卻美麗得出奇!原來,你眼睛裡的光是從不為我而放的!\"他扭轉她的頭,冷酷的吻她,一面欣賞從她眼中滾出的淚水。

  她闔上眼睛,木然若無所知。卻一任淚泉迸放,暢流的淚洗不去屈辱,也帶不來安慰。

  一個雞尾酒會上,她再度碰到了他。

  人那ど多,那ど喧囂雜亂。可是,當她和他的眼光一接觸,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這世界上只剩下了她和他。

  她端著一杯酒,悄悄的避到陽台上,陽台上飄著幾點細雨。斜風細雨,霧色蒼茫,她凝視著台北市的點點燈光,神思恍惚。一個腳步聲來到了她的身後,憑那全身忽然而起的緊張,她知道是誰來了。她沒有回頭,那人靠在欄杆上,也握著一個酒杯。

  \"碰一下杯,好嗎?\"他問。

  她回過頭來,兩人有一段長時間的癡癡凝視。然後她舉起杯子,兩人輕輕的碰了一下杯子。他說:\"祝福你!\"

  \"也祝福你!\"她說。

  乾了杯裡的酒,他們並立在欄杆邊上,望著雨夜裡的城市。他說:\"快走了。\"

  \"到那裡?\"她問,淡淡的,好像毫不關心。

  \"美國。\"

  \"去看你的太太?\"

  \"還有孩子。\"

  她沉默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說:\"我再去幫你倒一杯酒。\"

  他拿了酒過來,他們飲乾了酒,這斟得滿滿的一杯,還不止是酒,還有許多其他東西:包括哀愁、悵惘、迷茫、和無奈。然後,他說:\"我要先走一步了。\"

  他真的轉身走了。她繼續凝視著黑夜,她知道他不會再走回來了,永遠!他們只見過三次面,三個剎那加起來,變成一個永恆。人生,有的是算不通的算朮。

  她想起前人的詞:\"滿斟綠醑留君住,莫匆匆歸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花開花謝,都來幾許,且高歌休訴。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她明白,她永不會和他再相逢了!永遠不會!她只能再把他的影子,藏在心靈隱密的角落,然後像隻牛似的,一再反芻著存積的哀愁,咀嚼那咀嚼不盡的餘味。

  淚慢慢的滑下了面頰,和雨攪在一起。她苦笑了,終日,她寫一些空中樓閣的小說,而她自己,卻用生命在譜一首無題詩。

  夜深風寒,點點燈光在冷雨裡閃爍,好像在嘲弄著什ど。

  落魄

  冬天的太陽,暖洋洋的照著大地。那些青草,迎著風搖頭晃腦,伸懶腰,一點兒冬的氣息都沒有感覺出來,仍然自顧自欣然的茁長著。

  李夢真醒了,枕著頭的手臂有些酸麻,他睜開眼睛,凝視著眼前一片開曠的綠,綠的草,綠的田野,和綠的樹。一瞬間,他有點詫異,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何處。但,馬上他就想起來了,深呼吸了一下,他坐了起來,身子底下的草都壓得癟癟的。

  \"唔,郊外,真好。\"

  他喃喃的自語,環顧著四周,又抬頭看看身旁那棵高大的樹,樹葉稀稀疏疏的散佈著,太陽從樹葉的縫隙裡鑽進來。

  \"冬天,原野還是綠色的,這是亞熱帶的特色。\"他想,背脊靠在樹上,手環抱在胸前。注視著田里種的捲心菜,捲心菜一棵棵鋪在地上,像一朵朵睡蓮,也像一朵朵女人用的珠花。

  他揉揉眼睛,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舊西裝被太陽曬得幹幹燥燥的,像一張被火烘焦了的紙,碰一碰都可能碎掉。

  站起身來,他拍拍身上的土,這是下意識的舉動,事實上,他那件衣服上有許多拍不掉的東西﹔油漬、汗漬,和說不出名堂的痕跡。

  \"天藍得真可愛,\"他想,\"不像冬天,倒像故鄉的春天。\"

  這是好兆頭,他但願就這樣在陽光下站一輩子。陽光,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想想看,有多久沒有見陽光了?一年零西個月,唔,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罷了。但,對他而言,與一百零四個世紀也沒多大分別。在那污穢的、潮濕的、充滿惡臭的房間裡,和那一大群流氓關在一起,每天必須強迫的聽阿土用那破鑼嗓子嘶啞的唱:\"哇愛哇的妹妹呀,妹妹不愛哇!\"

  必須習慣那一連串驚人的下流咒罵聲,必須隨時看獄卒的臉色,必要時還必須卷捲袖子,露出兩條瘦津津的胳膊,向一兩個咆哮的,像野獸般的\"難友\"揮兩下。至今,他還能感到肩窩上骨折般的疼痛,這是那個外號叫\"虎仔\"的小伙子的成績,就那ど輕輕的一下,他就必須在發霉的地上躺它兩天兩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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