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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 頁

 

  浣雲伸長了脖子,研究著手裡的魚,對我翻翻眼睛,悄悄的說:\"你會不會煎魚?我可從來沒做過,就這樣放在水裡去煮一鍋魚湯好了,免麻煩!\"

  \"連魚鱗和魚肚腸煮在一起?\"我說:\"還要去鱗,除鰓,破肚子!\"

  \"你會做,交給你吧!\"浣雲急忙把魚往我手裡一塞,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我們的主人已經又燃起了一支蠟燭,領先向廚房裡走去,我們都魚貫的跟隨在後。那個坐在椅子裡的女人,依舊一動也不動的,靜靜的望著門口。

  走進了\"廚房\",這實在是間很大的屋子,一邊是泥糊的灶,有好幾個灶孔,其中一個燃著熊熊的柴火,上面,一隻鋁質的鍋正冒著氣,撲鼻的肉香直衝出來,誘惑的在我們的鼻端繚繞著。房子的另一邊,堆滿了木柴,還有些紅薯、米缸、洋山芋等,看樣子,這些食物都足夠吃一個月。

  \"水在缸裡,油鹽醬醋在爐台上,砧板和刀在這兒,來!動手吧!\"

  我們的主人領頭動了手,找出鍋子淘米,我們也只得七手八腳的跟著亂忙,紹聖潑了一地的水。宗淇削紅薯皮削傷了手指。浣雲拚命向灶孔裡塞木柴,弄了一屋子的煙,火卻變小了。我和那幾條魚\"奮鬥\",它們滑溜溜的毫不著手,不住從我手上溜到地下去。最後,我們的主人在爐子邊站住說:\"好了,你們在大學裡都是高材生吧?\"

  我紅了臉,浣雲嘟著嘴說:\"大學裡不教做飯這一行。\"

  \"教你們許多做人的大道理,許多艱深的科學,許多地理歷史和哲學,卻不教你們如何去填飽肚子!\"我們的主人說,嘴邊帶著個嘲諷的微笑。爐火映紅了他的臉,是張稜角很多,線條突出的臉,那個嘲諷的微笑沒有使他的面部柔和,卻更增加了一些個性,使人看不透他的智能和深度。\"好了,夠了,讓我一個人來吧,你們到外間去陪陪我的太太,如何?\"

  \"那是你的太太嗎?\"我小心翼翼的問:\"她是不是在生病?\"

  \"生病?當然。她這副姿態已經兩年了,兩年前,醫生說她活不過一年,而現在,她還是頗有生氣……\"他把話嚥住了,那嘲諷的微笑已經消失,眼睛裡浮起了一層朦朧的、柔和的色彩。低低的又說了句:\"去吧!去陪陪她去,她曾經是最好客的,雖然她現在已一無所知。\"

  我望著我們的主人,有一種憐憫和同情的感覺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比憐憫和同情更多的,是一種感動的情緒S。想想看,在這樣的深山裡,一個男人和他的病妻相依為命的生活著。\"頗有生氣\",他還認為他的妻子是\"頗有生氣\"的呢!我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他,有些兒不願意離開。他不再看我,開始忙碌而熟練的準備著食物,好半天,我忍不住的說:\"你們沒有孩子嗎?先生?\"

  他看了我一眼。

  \"別叫我先生,林場的人都叫我老王,你們也這樣叫吧。\"

  頓了頓,他又說:\"你問什ど?孩子?不錯,我們曾經有過,他和你們一樣,唸書,讀大學,然後出國了。\"

  他不像是有個讀大學的兒子的那種人,我的好奇心更加重了。

  \"為什ど你們要住在山裡?我的意思是說,為什ど你不把你太太送醫院?\"

  \"醫院?\"那嘲諷的笑又回到他的嘴邊。\"醫生說醫藥對她已經沒有幫助。而她一生最渴望的事就是住在山裡……\"笑容頓然消失,他瞪瞪我,帶著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突發的怒氣,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小姐!你問得太多了!出去吧!別站在這兒礙手礙腳!\"

  我再看了他一眼,他的眉頭鎖著,眼睛深沉的注視著菜板,專心一致的刮去魚鱗。這是那種我所不能瞭解的人物。悄悄的,我退出了那間廚房。浣雲他們正坐在外間屋裡,低聲的討論著這個家庭。我走過去,站在我們的女主人的面前,凝視著那張毫無表情,卻秀氣姣好的臉龐,和那對烏黑而無神的眸子。心中溢滿了一種難言的、特殊的、迷惑的情緒。

  四

  晚餐端出來了,是豐盛的一桌,我們這些無用的大學生,只能幫著端端盤子,擺擺碗筷。主人顯然沒有準備有客光臨,盤子飯碗一概不夠分配,連茶杯鍋蓋都拿出來應用。但是,那桌菜確實漂亮,台北最豪華的統一飯店也未見得有這樣美味的食品。那只被浣雲稱作\"貓\"的東西放在正中間,香味四溢,主人說:\"吃吧!可惜沒有牛招待你們,但這只\'狸\'是你們在城市裡不會吃到的。\"

  \"這是什ど?\"浣雲沒聽清楚,追著問。

  \"狸。一種山裡的動物,台灣人說這是大補之物,我無意間打到的。\"

  我們確實餓慌了,也顧不得客氣,就都狼吞虎嚥了起來。

  那只狸真鮮美無比,連洋山芋似乎都是別種味道,吃起來津津有味。我們的主人盛了一碗湯,把魚肉弄碎了,細心的剔去了刺,拿到他妻子的身邊。用一塊毛巾,圍在他妻子的胸前,開始慢慢的餵她吃東西。我好奇得忘記了吃,望著他那只粗大的手,顫巍巍的盛了一匙湯,送到她的唇邊,一點點,一滴滴的把湯\"灌\"進去。那個女人顯然已失去了\"吃\"的能力,大部份的湯都從嘴角流了出來,他立刻笨手笨腳的用毛巾去擦。我忍不住推開了飯碗,站起身來,走到他們身邊,熱心的說:\"讓我試試餵她,好嗎?\"

  他抬起眼睛來,冷冷的看了我一眼,魯莽而惱怒的說:\"不!你去吃你的!\"一腔好意,碰了一個釘子,我怏怏然的回到桌邊。宗淇安慰的拍拍我的手,在我耳邊低聲的說:\"別去打擾他們,潤秋。他只有靠餵她吃東西,才能證明她還是活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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