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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頁

 

  嘉文釋然了。

  「不過,」他故作大方的說:「你真不該天天在醫院裡,為我請假太多也不好,我現在也沒什麼了,明天起,你還是去上課吧,馬上就要期終考試了!我這學期,是非重修不可了!」

  「你可以不參加期終考,以後再補考。」可欣說。「只是,出院之後就要啃書本了。好在你一向的成續都好,一定沒問題的。」她看著紀遠,用不輕不重的聲調說:「紀遠,你的衣服濕了。」

  「當然啦,外面在下雨嘛!」紀遠滿不在乎的說。

  「為什麼不穿雨衣?」嘉文問。

  「如果我有的話,一定會穿的。」

  「怎麼不買一件呢?」

  「假如我有錢的話──」紀遠頓了頓,笑了起來。「假如我有錢的話,老實說,也不會用來買雨衣!」

  「你會用在許多不必要的花費上!」可欣插進來說。

  「必要與不必要是每個人自己認為的,你認為不必要,說不定我認為必要呢!」

  「例如這籃橘子──」可欣說。

  「實在是不必要!」嘉文接了下去。

  「你們兩個別唱雙簧,故意做親熱狀給我看,明明欺侮我是孤家寡人,讓我嫉妒得要死,何苦呢!」紀遠帶笑的皺了皺眉。「至於這籃橘子,我認為完全必要,因為,我最愛吃橘子,送到你這兒來,你未見得吃,我天天來看你,正好自己吃,又做了人情,又享了口福,一舉兩得,怎麼不必要!」說完,他又抓起一個橘子,誇張的掰開,大口大口的吃著,彷彿要吃給誰看似的。

  「給我一片!」可欣伸開手。

  紀遠給了她,她才吃進嘴裡,就急忙吐了出來,叫著說:「哎喲!好酸!」

  「當然酸啦!」紀遠跳了起來說:「我的橘子,怎麼能不酸!」

  他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的加了一句:「我要走了,嘉文,明天再來看你!」「等一等,紀遠!」可欣喊:「我也要回去了,和你一塊兒走。」她轉向嘉文,帶著幾分歉意說:「我今天想早點回去,已經快到五點了,晚飯後我要準備期終考,明天上午去上課,下午再來,好嗎?」

  嘉文很不情願的點了點頭,雖然心中頗為戀戀,也不好說什麼,那張光亮的臉孔一下子就暗淡了。可欣又給了他一個溫柔和安慰的微笑,勸解似的說:「晚上湘怡可能來看你,好好招待喲!」

  「你的朋友,還有什麼話說!」嘉文勉強的應了一句。

  「得了,別賣我的賑,你受傷那天,別人親自幫你包紮傷口,她見不得血,為了你還暈倒了呢!這份心意,你也得感激呀!」

  「這件事你起碼提了一百次了!」嘉文說。

  「怕你忘了呀!」可欣說著,向門口走去。跨出房門,才又笑著回頭拋下了一句:「明天見!」

  醫院外面,細雨綿綿密密的灑著,空氣冷而凝重,街道在雨的洗滌下閃著亮光。暮色已經很濃,和濛濛的雨霧揉在一起。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行道,並肩向前面慢慢的走著。可欣有一把小小的黑色雨傘,紀遠幫她拿著,雨傘偏向了可欣,他那寬闊的肩頭,有一邊仍然浴在雨霧裡。

  路很長,也很靜。他們默默的邁著步子,誰都沒有叫車的意思。雨滴在傘面上聚集,從傘沿上滾落,紛紛亂亂的迸跳,跌碎。紀遠一隻手握著傘,一隻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裡,嘴唇閉得很緊,眼睛定定的望著前方被雨霧封鎖的街道,像在沉思著什麼特別深奧而難解的問題。

  「我和他從小就認識。」可欣突然開了口,聲音是輕輕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彷彿想尋回一點什麼。「據說,我母親未嫁之前,家裡非常富有,而嘉文的父親卻落魄不堪。我的外祖父收留了杜伯伯,給他受了教育,以後,他離開我外祖父的家,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捲進了金融界,事業非常順利,我外祖父卻在幾次金礦的投資中破了產,母親嫁給父親之後,生活更苦不堪言。等外祖父逝世,杜伯伯就寫信給我父親,要我們從北平到上海去,他可以幫我父親找到工作,我們去了,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嘉文──我四歲,他六歲。」

  雨無邊無際的灑著,輕飄飄的,冷幽幽的。

  「到上海之後,我們毗屋而居,我和嘉文成天在一塊兒玩,扮家家、跳繩、踢毽子……杜伯伯常常含笑望著我們,對爸爸說:『我們結成親家吧!看他們不是標準的一對嗎?』那時,爸爸在上海×大當講師,我們的生活仍然很苦,杜伯伯時常接濟我們。」

  她垂下眼睛,望著地上水光中的倒影,繼續說下去。

  「抗日戰爭爆發,我們和杜伯伯一起遷往重慶,所有的旅費,也全是杜家資助。爸爸是個糊糊塗塗的書獃子,不大注意這些事情,媽媽總是於心不安。嘉文從小就死去了母親,媽媽常把他當自己兒子一般,攬在懷裡說:『嘉文,給我作女婿吧!也等於是我的孩子了!』也常常對我說:『可欣,好好和嘉文一起玩,一起作功課,我把你給杜家做媳婦吧!』於是我和嘉文背著人,總是親親熱熱的,像一對小情侶。在我心裡,很小就知道這件事實,我終將屬於嘉文。」

  紀遠的眼睛更深沉的注視著前方,默然的不發一語。

  「由重慶而台灣,我們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裡,爸爸的事業有了發展,和杜伯伯卻反而疏遠了,但是,我和嘉文沒有疏遠。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的感情也一塊兒增長。他有了任何煩惱的事情,必定先跑來告訴我,我也一樣。在我十六歲那年的夏天,他就偷偷的吻過我,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她微笑了起來,笑容裡竟莫名其妙的帶著抹近乎淒涼的無奈。「是的,那是個美麗的黃昏,在他家的長廊下,他偷偷的吻我。我們緊張得牙齒碰了牙齒,誰都不知道接吻是怎麼回事。但,卻讓我臉紅心跳了好幾天,我們悄悄的勾了小指頭,發誓非卿不娶,非君莫嫁,他把棕櫚樹的葉子撕開,編成一枚小戒指送給我,告訴我,他用這枚小戒指,圈定了我的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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