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小小的停頓,接著是她的一聲歎息──不知為何而發,滿足?愉快?無可奈何?她的聲音又輕柔的響了起來。
「爸爸死了,杜伯伯代為料理喪事。可是,爸爸死後,媽媽就不大和杜伯伯來往了。據我猜想,杜伯伯和媽媽之間,一定有過一段不成型的往事──」她又笑了。「所謂不成型,就是根本說不出所以然來的那種感情。不過,媽媽卻很急於要讓我和嘉文的感情『成型』。」她深吸了口氣。「我們不讓媽媽多操心,我心裡從沒有過第二個男人,嘉文心裡也從沒有過第二個女人。我們自然而然的接近,自然而然的愛慕,自然而然的相戀。」
雨大了些,掃在傘面上,發出細碎的輕響。街邊的一盞路燈突然亮了,接著,所有的路燈都大放光明。黃澄澄的光在柏油路面的積水中蕩漾。
「嘉文的感情深摯細密,帶著幾分依賴性,這和他自幼喪母有關。我常常為自己慶幸,因為嘉文在感情上不是多變的,他專一而固執,有時,我甚至覺得他需要我的保護。他一直是個被寵愛著的孩子,所以他不能忍受絲毫的傷害。我記得,在我們小的時候,如果我對他有點惡作劇的行為,他都會傷心好幾天。有一次,我們一起在花園裡玩──」她忽然住了嘴,抬起頭來注視著紀遠,像從一個夢中醒來一樣,臉上佈滿了迷惘和錯愕,訥訥的說:「我一直談這些,你會不會覺得討厭?覺得不耐和沒興趣?」
「並不,」紀遠走出醫院之後,這還是第一次開口,他的視線從遙遠的雨霧裡收回來了,靜靜的盯著她。「但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事?為什麼?」
「為什麼?」可欣機械的重複了一句,燈光下的臉色暗淡而蒼白。「我也不知道,或者──或者──因為嘉文是你的好朋友。」她頓了頓,又問:「你不耐煩了?」
「我聽得很有興趣,」紀遠說,站住了腳步,深深的凝視著她。「已經到了你家的巷口了,時間好像是不知不覺中滑過去的。你不請我去你家坐坐?」
「你有興趣去?」可欣的眼睛亮了亮。
「不,還是改天吧!」紀遠微笑了。「改一天,等你和嘉文結婚以後,我會天天到你們家裡去,做你們的食客。」
可欣的臉色變得有些奇異而費解。默默的站在巷口,他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彼此注視著,誰也沒有開口。好久之後,紀遠才忽然的聳了聳肩,輕輕的笑了一聲說:「好吧!可欣,再見!」
「等一等,」可欣急促的說:「紀遠!明天你去不去醫院?」
「當然去。」
「什麼時間?」
「和今天差不多。」
「那麼,」可欣潤了潤嘴唇:「你還是送我回家,這樣散散步比什麼都好。」「再聽你談你和嘉文的故事?」紀遠問,眼睛亮而有神。
「除非你不愛聽!」
「我很愛聽,真的。」
「那麼,你會聽不完的,無數的細節,無數的片段,無數的點點滴滴。」
「好吧!」紀遠點點頭。「現在,再見吧!」
「再見。」可欣輕輕的說了句,接過了紀遠手中的傘。紀遠立即邁開大步,自顧自的走進雨霧中了。他沒有回頭,寬闊的肩膀鋌而直,那腳步是堅決有力的。
握牢了傘柄,她慢慢的轉過身子,走到家門口。取出鑰匙,開了大門,她走上榻榻米。菜飯香正瀰漫全室,沈雅真在飯桌上等著遲歸的女兒。
「回來了?」沈雅真打量著可欣,仔細的注視著她那對黑幽幽的眼睛。「怎麼回事?嘉文的病況不太好嗎?」
「沒有呀!」可欣倉皇的看了母親一眼。「一切順利,頂多再有一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明天,我要恢復上課了。」
「可是──」雅真遲疑的望著可欣,有些什麼事不對了?
「可是什麼?」可欣問。
「沒什麼,」雅真說。「你的毛衣濕了,去換一件來吃飯吧!你──是走回來的嗎?」
「是的。」
「為什麼?那麼遠的路,怎麼不坐車?」
「哦,我──我沒想到。」
可欣鑽進了自己的臥室,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她沒有及時換掉濕衣,也沒有馬上出去吃飯。擰亮了桌上的檯燈,她對書桌上的一個鏡框注視著──那是一張嘉文的照片,年輕的臉龐上笑意盈盈,眼睛裡盛載著夢和歡樂。她在桌前坐下,用手托住下巴,對那張照片深深的沉思起來。
一連下了一星期的雨。
湘怡對著鏡子,細心的把白襯衫的領子翻到綠毛衣外面來,又用牙齒咬了咬嘴唇,希望能增加它的紅潤。面頰太蒼白了,她借用嫂嫂李氏的唇膏,淡淡的抹上一層,又覺得太過分了,再用手絹一起擦掉。把辮子末梢的黑綢結換成了綠色的緞結,再在大襟上別上一朵自製的黃色小絨花。自己對鏡而視,樸實清新之餘,也有著屬於青春的動人韻致。把鏡子倒扣在桌子上,她不由自主的長歎了一聲。
「哼,我們家大小姐大概在害相思病了,一天到晚的唉聲歎氣!」
門邊,李氏的聲音冷冷的傳了過來,湘怡迅速的抬起頭來,對外間屋裡張望了一眼,李氏正在縫紉機上忙碌著。軋軋機聲裡伴著冷嘲熱諷。哥哥湘平在休假,躺在籐椅裡,拿一張報紙蒙住了臉。
湘怡訕訕的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屋裡,李氏抬起眼睛看了看她。
「打扮得像個花蝴蝶似的,又是去醫院看那個小白臉,對吧?」李氏撇了撇嘴,「人家是總經理的兒子,有錢嘛!」
「嫂嫂,」湘怡懇求的看著李氏,申辯的說:「人家已經要訂婚了,根本不是……」
「是呀!」李氏立即搶白的接了口:「人家已經要訂婚了。你還湊什麼熱鬧吧?你也不自己衡量衡量,是不是塊配得上經理少爺的料!我們給你介紹的張科長有什麼不好?嫌人家年紀大,嫌人家沒頭髮……哼,頭髮能做什麼用呀?這不是滑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