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纖的臉孔驀然緋紅了,她扭捏的、 腆的一笑,悄悄的說:「我是一清早就來了,但是,我……並沒有念多久,有……有好多事讓我分心,我想,我想,我還沒有念得很熟。」她吞吞吐吐的,那羞紅的臉龐像一朵小花。
又來了。又是各種理由,反正她沒有背出書來!
「什麼事分了你的心?」佩吟問。「荷花開了,太陽出來了,柳樹在風裡搖動,黑小子對我笑……」「狗會笑嗎?」「是的,它會笑。」纖纖一本正經的。
「好!還有呢?」「唉唉!」纖纖輕歎著:「有那麼多好玩好看的事情,露珠在荷葉上滾來滾去,小麻雀吱吱喳喳的唱歌,一隻蟋蟀總是從草堆裡偷看我,黑小子又要跟我談話……」
「好了!」佩吟吸了口氣,抱著書本,在草地上席地而坐,盡量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因為,她已經被纖纖那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打動了。她實在不該被這些理由打動的,但是,聽她那樣輕輕柔柔的娓娓道來,就使人不能不去原諒她。不過,她不能再心軟了,她必須把纖纖逼緊一點,已經五月初了,離聯考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她也教了纖纖兩個月了,她卻看不出絲毫成績來。「現在,讓我們回到『檀弓篇』上去,好不好?」
纖纖歎口氣,很委屈的,很順從的在佩吟對面坐下了。從草地上拿起了自己的書。「不要打開書本,」佩吟說:「背給我聽吧!從『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背起。」纖纖抬眼看著天空,她那細小的白牙齒輕輕的咬住下嘴唇,她沉思著,足足想了五分鐘,她才開始結結巴巴的背誦起來:「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謂之曰……謂之曰:『子蓋言之志於公乎?』世子曰……世子曰……世子曰:『不可。君謂我……君謂我欲弒君也,欲弒君也……」她的眼光從天空上回到佩吟臉上,她眼底盛滿了困惑,她背不出來了。歎口氣,她說:「唉!韓老師,古時候的人真的這樣說話嗎?」佩吟被問住了,她也弄不清楚古時候的人怎麼說話,只得含糊說:「大概是吧!」「我們是現代的人,我們一定要費很多時間,去學習古時候的人說話的方法嗎?」纖纖問。
「念這篇東西,並不是要你學古時候的人說話,而是要你瞭解它的思想。」佩吟說,凝視著纖纖,忽然發現個主要的問題,她問:「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篇東西在講什麼?」
纖纖天真的搖搖頭,說:
「它一忽兒這個曰,一忽兒那個曰,已經把我曰得頭昏腦脹了。」「我不是跟你解釋過嗎?」佩吟忍耐的說。想了想,她換了種方式。「是我不好,我照著課文講,你根本就接受不了。這樣吧,讓我們先弄清楚這個故事,你念起來就容易多了。」她坐正身子,用雙手抱住膝,開始簡單而明瞭的解釋:「晉獻公有個兒子叫申生,還有個兒子叫重耳,另外有個兒子叫奚齊,這三個兒子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奚齊想要得到王位,但是王位是屬於申生的,所以他就陷害申生,告訴父親說,申生要殺掉晉獻公。晉獻公中計了,大為生氣,就要殺申生,重耳急了,就問申生:「你為什麼不對爸爸說說清楚呢?』申生說:『不行,奚齊的媽媽是驪姬,爸爸寵愛驪姬,如果我把真相說了,爸爸會傷心的!』重耳又說:『那你就逃走吧!』申生說:『也不行,爸爸說我要殺他,天下那裡有人會收留殺父親的人,我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佩吟的故事還沒說完,她就看到纖纖連打了兩個冷戰,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使佩吟說不下去了。她望著纖纖,問:
「怎麼啦?」「多麼可怕的故事!」纖纖顫慄著說:「弟弟要陷害哥哥,說兒子要殺爸爸,爸爸又要殺兒子……唉唉,」她連聲歎著氣:「我必須念這些殺來殺去的東西嗎?我們不是一個酷愛和平的國家嗎?為什麼古時候的人那麼殘忍?那個奚齊也真希奇,他為什麼要害哥哥呢?那個父親也太希奇,不但相信兒子要殺他,居然還要殺兒子,那個申生更希奇,又不肯解釋,又不肯逃走,他到底要怎麼樣?」
「他……」佩吟無力的、低聲的應著:「自殺了。」
纖纖又打了個冷戰,眼睛睜得更大了。
「韓老師,」她困惑的說:「大專聯考要考我們這些東西嗎?」「可能要考的。」她勉強的說。
纖纖低下頭去,臉上浮起一片悲哀而無助的神色,剛剛在看荷花時的那種甜蜜和歡欣都消失了。她用手撫弄著那本國文課本,輕輕的搖了搖頭。
「我還是不懂,這個故事要告訴我們什麼?」
「告訴我們申生有多麼孝順。」
纖纖更悲哀的搖頭。「你瞧,韓老師,」她無助的說:「不是我不用功,我就是不喜歡這些故事,我也不懂這種故事。假如爸爸誤會我要殺他……哎,」她揚起睫毛,滿臉熱切:「爸爸是絕不可能有這種誤會的,那個父親會笨到不瞭解兒女的愛呢?……好吧,就算爸爸笨到認為我會殺他,我就去自殺嗎?我自殺了就是孝順嗎?如果我自殺後,爸爸發現了他的錯誤,他豈不是更痛苦了?」她直視著佩吟,低歎著。「這不是好故事,那個晉獻公是個昏君,奚齊是個壞蛋,申生是個呆子,重耳知道申生是冤枉的,居然讓申生自殺,他也是個糊塗蟲!」
佩吟揚起了眉毛,深深的看著纖纖,有種又驚奇又激動又愕然的情緒掠過了她。忽然間,她覺得自己有些瞭解纖纖了。那些書本對她是太難懂了,因為她那樣單純和善良,單純得不知道人間也有兄弟拆牆、父子相殘、爭名奪利的事,而且善良得去排斥這些事。她有她的道理,她的世界,她的哲學……這些屬於她的世界中完全沒有「醜惡」。那麼,自己又在做什麼?教她唸書?教她去瞭解很多與她的時代和世界都遙遠得有十萬八千里的故事。這些故事對她毫無意義,除了一件:或者能幫她得到一張大學文憑!但是,她要大學文憑做什麼用呢?進了大學,她又學什麼東西呢?更多鉤心鬥角的故事?更多的醜惡?更多的殺來殺去?